十一
导师很少夸奖人。
就算是中央领导来研究所视察,他也冷着脸,他不会轻易说谁的好。
对他学生更是如此,最多是点点头,笑一笑。
他能这么夸我,出乎我的意料。
可导师更对我感兴趣。
他跟我聊了很多,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我怎么注意到那个变量了。
他甚至约我吃午饭,再聊一聊。
我有点受宠若惊。
要知道,导师从来没请谁吃过饭,更别说请学生吃饭了。
我向他道歉。
我得去看爸爸,还有好多家事要处理,不得不现在去办。
他这才想起来我的情况。
他只好作罢。
“那改天吧,改天要好好聊聊。”他说。
“好的。”我说。
其实,我能聊什么,我能注意到那个变量,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就是一种直觉吧。
从导师办公室出来,我发现,我跟以前是不太一样了。
我看到的一切似乎更生动一些。
比方说,地铁里那个奇怪站姿的漂亮女人,我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为什么那样站。
她的丝袜炸线的,而这个女人大概是个完美主义者,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她只好摆着那个姿势,不让别人看见她那有瑕疵的丝袜。
我平时是个书呆子,目光呆滞,观察力确实没这么敏锐。
尤其是对女人,我更是不懂。
我这是怎么了?
似乎,观察力、智商都不太一样了。
真不一样。
有明显的感觉。
一见到老爸,我就想问问老爸,这些怪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二姐已经来了。
她到的比我早。
二姐在那儿,我怎么也开不了口,这真是奇怪。
二姐注意到我的特别之处。
“你怎么了?”她问我。
我笑笑,没什么可说的。
她走过来,用手搭在我脑门上。
“没事啊,你的体温也正常啊。”她说。
“恩。”
“那你哪儿不舒服啊?”她问我。
我就心里不舒服。
堵得厉害。
又搞不清状况,一头雾水。
更关键是,跟我这个最亲切的姐姐,我也不能说什么。
我只能摇摇头,表示我什么事也没有。
老爸对我的情况似乎门清。
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终于,发生在儿子身上了,而这个儿子因为不理解,平时对他多有吹毛求疵。
二姐终于放弃了。
“这几天好好休息休息吧。”二姐说。
我点头。
二姐瞧着爸爸。
“要不,你也再待几天?干嘛急着走。”她对老爸说。
“不,我今天就回。”老爸说。
这么急。
“今天你就回吗?”我问老爸。
老爸却反问我。
“你不回吗?”他问。
他这一反问,我倒愣住了。
二姐替我解释。
“他现在正忙着写博士论文呢,导师催得紧,恐怕回不去了。”二姐说。
老爸不吭声。
“你把***骨灰带回去,千万别撒到海里,我们要给妈妈找个墓地。”二姐说。
二姐最担心这事了。
她怕老爸自作主张。
但老爸明确回答她了。
“好。”老爸说。
老爸开始想撒在海里,后来,他改变想法了,听从了我们的意见。
这好像有什么原因。
我直觉感觉到,这个原因很特别。
我瞧着老爸,想观察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也确实挺复杂。
妈妈娘家来了不少人,一个姐姐、两个弟弟都来了,表姐、表哥等等也来了几个,大姐在她家附近租了宾馆,她一直在那儿招呼着他们。
老爸素来跟妈妈娘家人关系不怎么样。
***娘家人都认为,老爸是用美男计勾引妈妈,让妈妈迷了心智,非要嫁给他这个无业游民。
这个无业游民除了帅,一无是处。
老爸从来不争辩,他也懒得跟***娘家人多说什么。
但二姐怎么也得出现,跟大姨、舅舅打个照面。
按理,我也该去,但我磨磨蹭蹭的。
我想跟老爸单独聊聊。
二姐想起来我身体的不适。
“你是不是身体还不太舒服?”二姐问我。
“恩。”我说。
“好吧,那你留这儿陪爸爸吧,休息休息,我跟舅舅们说,导师叫你去开会了,他们应该能理解。”二姐说。
我当然同意。
二姐出了门,我就转过头,瞪着老爸。
我一字一字地说话。
“我爸爸身体里有个宝贝。”我说。
我的样子一定很傻,但爸爸并没有笑。
我又重复了一遍,还是没问题。
“怎么回事?”我问他。
“恩?”
“为什么在二姐面前,我怎么也说不出来这句话,她一走,我就能说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老爸一笑。
“因为这是秘密,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老爸说。
“可那是我二姐,不是别人。”我说。
老爸叹了一口气。
“也不行。”老爸说。
他也不无遗憾。
可我怎么满足这个答案呢。
“为什么不行?”我问。
“不知道。反正,就是不行,就是做不到。”老爸说。
“这到底是什么原理呢?我怎么就控制不了我自己的舌头?”我问老爸。
“嘿嘿,原理?不知道是什么原理,倒更像是一个承诺。”老爸说。
“什么承诺?”
“我们家族的承诺。我们这十六代的承诺。保守秘密的承诺。”老爸说。
承诺真的有物理上的力量?导致我无法控制我的舌头?
再说,我可没有参与这个承诺。
“你是我们第十六代,你当然参与了。”老爸说。
我想起了反例。
“但我为什么可以跟你谈论这些?在你面前,我就能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可以?”我问。
爸爸把目光移到一边。
“也不是。”爸爸说。
“怎么不是?”
“我和你也不是什么都可以说。也有特定的条件或时间。”老爸说。
我想了想。
“比方说,你身体里那个宝贝到底是什么,你不能明确告诉我?”我问。
老爸点点头。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爸说。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我问。
老爸一笑,并不回答我。
我敏锐地感觉,这有问题。
“你开始说,要把***骨灰撒到大海里,这样,妈妈就能了解你了,现在你又改主意了,是吧?”我问老爸。
“恩。”
“你为什么改主意?”我问他。
他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
“可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昨天你说,没必要了。”我说。
他不吭声。
“我想知道,为什么没必要了?”我问他。
他不愿意正面回答我。
但我岂能善罢甘休。
我一直追问,他只好回答我。
“因为,我发现,我能跟你聊这些秘密,能在你面前拿刀子割自己,所以,我就知道,没必要了。”他说。
“这其中有什么逻辑?为什么你能当我的面,拿刀割自己,你就知道没必要了?”我寻根问底。
他明确回答我了。
“我能在你面前拿刀割自己,我就知道,我该交班了。”老爸说。
我愣了一会儿。
“该交班了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就是该交班的意思。”他说。
或许,我该换个角度问他。
“你说,整整五十年前,你父亲在你面前拿刀割自己,然后,你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向你交班了,是吧?”
“恩。”
“我爷爷也去世整整五十年了,是吧?”
老爸苦笑了一下。
“你的交班就是这个意思吗?”我问老爸。
“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老爸说。
我的眼睛瞪大了。
可不对呀。
我这个老爸在这个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只穿个小夹克都没问题,精力充沛极了,怎么会要辞世呢?
“那个宝贝转交给你,我也就没什么生命力了。”老爸说。
我愣了一会儿。
“那我就不要你的宝贝。”我说。
老爸笑得挺苦涩。
“你不能不要。”他说。
我提高了嗓门。
“为什么不能不要,我偏不要。”我说。
我如果要了,爸爸就没命了,我怎么能要?
拼死我也不要。
“嗨,你不懂,那不是你的意志能决定的。”老爸说。
“我偏要决定。”我说。
老爸张张嘴,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跟我明说。
我懂他现在的处境。
我抢在他开口说话之前,说话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反正,我就是不会要。”我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