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从井边回家的时候,我爹不在,我娘说,去跟人家帮忙去了,具体帮什么,她没说,我也没有问。我娘果然给我炒了一碟子鸡蛋辣椒,红辣椒,黄鸡蛋,青丝小葱花,菜很不错,我吃了两个大馍,一碗红芋稀饭。放下饭碗,一闭眼,脑子里就出现从井里冒出的水鬼。
外面又开始下起小雨,雨点不大,却很密集,打着窗外鸡窝上的塑料布,沙沙响。我爬上床,壁龛里的油灯,只照亮它周围的一圈,我在朦胧的暗处,心有余悸。我娘拾掇案板上的饭菜,去厨屋洗涮。我说:“娘!娘!”
我娘在厨屋里说:“喊啥,还不睡觉。”
我说:“我一个人害怕!”
我娘没有理会,但是不久,她就过来了。她坐在床帮上,手里拿着一个鞋样子,用一块布左比划右比划。看我睁眼不睡,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看着我娘,高高的身影在眼前,我渐渐把水鬼忘了,我打个哈欠,伸出手去,抓着我娘的后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尚漆黑一片。壁龛里的煤油灯,被端到外间的案板上,我爹回来了。我听到他的嘴巴,吧嗒吧嗒吃饭。我娘也在一边。我娘说:“在俺家坐了不少时候,脸色不好看,口口声声要跳北梨园的机井,也是一个苦命人,三十岁就守寡……”
“晤。”我爹答。
“看梨园的咋让她进去?没看见她?”我娘问。
“不知道,从井里捞上来,都硬了,脸磕烂了。”我爹答。
“这都是让秀英逼的。吴秀英疑心重,你说,你亲娘能跟女婿有啥事!玉节也捞上来了吗?”我娘问。
“嗯,水井太深了,起先绳子不够,接了好几根。”我爹答。
“这小孩,搁她家也真是活受罪。”我娘说。
“捞上来,秀英家老陈,驮着,绕井跑十几圈,没用,在石磙上控水也没用。”我爹说。“这下,两个一起办了。”我娘说。
“嗯,吃过饭就得过去帮忙。”我爹说。
“你去。”我娘说,“等明儿小乖吃了饭上学走,我也过去,剪剪孝帽子、裹鞋布。唉!”我娘说。
早上吃过饭,离上学还有一段时间,我还在家磨蹭。我娘说我的鞋都踏湿了,得换一双。她弯腰给我换鞋的时候,发现我的裤子,侧面的口袋被撕破了,里面还装着一只粘糊糊的死爬拉猴。她生气说,你昨儿去哪里了?裤子湿潮拉歪,昨儿黑里,去河边摸爬拉猴去了吗?"
我原本不愿意说,可是我娘的脸色让我害怕,我正准备把责任推卸给小四,还没有开口,就发现小四,背着五彩百衲书包,在门框外面,等我。
我娘也看见他了,对我说:“再去河边、井沿,叫水鬼拽你走!”回头再看小四,我发现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和颜悦色。
以往上学,都是我等小四,现在有了天地之别。小四象一个跟班,一个跟屁虫,唯我令是听。我觉得这是我昨天晚上大无畏,关键时刻显身手带来的效果,得继续发扬光大。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张颖的数学课。自从我听她的话,把种小表改成种小麦之后,数学成绩大幅上扬,曾经有一次还考了一个81分,史无前例。张颖十分欣赏我的知难而进的学习劲头,在班上宣称,不允许一个学生掉数学的队!最后一节课,数学单元测试。发卷子的时候,没有找到吴玉节。吴玉节与何美容趴一桌。
张颖问何美容:“吴玉节呢?”
何美容答:“不知道。”
“报告张老师,吴玉节死了!”我站起来说。
因为数学成绩突飞猛进,我发言十分积极。
“啊,”张颖愣怔半天,“上天不还好好的,怎么死的?”
“被水鬼拽进井里去了!”我答。
张颖盯了我一眼说:“大家好好考……”
她说完,在讲台上站了一会,也不监考,就出去了。我看她,一只脚登在就教室门口的杨树上,仰脸望着天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好像昨天傍晚,恁多黑云都是假的,恁多雷和闪都是我做的梦。
交卷的时候,张颖对我说:“等会陪我,去吴玉节家看看。”还有学生没有交卷,我在教室外等。这时何美容出来了。她笑嘻嘻,小声对我说:“张老师的对象是俺庄上的,和俺是邻居,县上电影院的放映员!”
何美容是小四的偶像,语文特别好,每次测验都是95分以上。小四经常向她讨教,说讨教有点吹捧他了,也就是遇到不会的题目,小四就问何美容要答案。我们就起哄,说小四爱上何美容了。但是,我的语文也很好,因此就很不把何美容看在眼里。现在她说她知道,张老师的对象是她邻居,即使是真的,也不以为然。
“你咋知道?”我轻蔑地说。
“昨天晚上,我看见张老师在放映员家吃饭。”何美容骄傲地说。
“切!”我说,“昨天晚上下大雨来……”
“是呀,下大雨。”何美容神秘地笑着。
下大雨有什么好笑的,我不明白为啥要笑,不知从哪里接嘴说下去。
“吴玉节掉井里淹死了吗?”何美容说。
“水鬼拽走的。”我说。
我和班主任张颖,走进吴玉节家的时候,小四也跟在后面。是我让他跟着的,一看见吴玉节家高大的门楼,我腿就打软。院子里一片白,白幡、白绳、白纸、白孝、白布鞋,我娘和小四的娘忙上忙下,给忙事的人裁剪孝服。我爹在新支起来的,硕大铁锅后面做饭菜,锅里正在炸丸子,丸子捞起来一盆又一盆,看见张颖和我站在门边,就走过说话。但是张颖没有吱声,只是进院子,到堂屋里,看看软床子上,被白布覆盖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形。然后就走出院子。
我跟在她后面,以为要和我说几句话,谁知,她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往上瞅瞅她的脸,看见她的眼睛淌泪。我爹也跟出来,他说:“小颖,小颖。”
张颖停下脚步,看着我爹,说:“晌午听徐老师说,玉节娘也死了,过来看看,玉节毕竟是我的学生……”
这时,队长席伦富走过来,说:“小颖也来了。”
张颖说:“伦富叔,你辛苦了!”
席伦富说:“唉,……我是队长,这是责任也是义务!”
张颖说:“玉节怎么能掉井里去呢?一个米把高的小孩,瞎黑天。谁让他去跳水的呢?”
席伦富激动起来,说:“这也不你一个人的疑问呢,村里乡亲都在打探,咋个回事。我是队长,又是治保主任,这事,不好乱发表意见,我报了警,说下午,警察就来探一探。”
张颖说:“哦。”
席伦富说:“其实也没有啥侦探的,居家过日子,闹家包子,母女不和,母亲气死,小孩挑水落井。”
张颖说:“唔。”
席伦富说:“警察来也是对的,总得有个结论,有个官方结论好。”
突然,眼前一影,吴秀英抱着小孩走过来:“伦富叔,小孩哭闹一晌午了,死了死了,死了都不了,还过来缠人。我去找张大仙姑给孩子撵一撵。”
席伦富一皱眉头,张嘴就骂:“日你……”
看见张颖和几个小孩都在身边,咽下去下半截话,说:“你们都回去吧。”
我爹说:“饭菜你娘都做好了,放在厨屋大锅里,掀开锅盖就吃,现成的。”
我们都回去,张颖岔道往右,我和小四继续往东。走了数步,回头一看,街面上没有多少人,只见吴秀英扭着宽屁股,一颠一颠朝西去。我好像听见张大仙姑眯缝着眼,掐着观音指,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