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原罪
“如果有一天,你一觉醒来,发现眼前已经不是原来的时代,世界忽然变得完全陌生,你会怎么办?”
这个问题也许你曾经想到过,轻松地与朋友聊过,但如果有一天,这种只在电视剧或者动画片里演绎的情节,真的就发生在你自己身上,你能怎么办?
现在,程寂和吴来呆呆地站在雁西街上。确切地说,是站在一条陌生的雁西街上。
他们清楚地记得,从李爷爷家出门往东,雁西街两旁接踵摩肩地排列着民居,大多是红墙褐瓦尖顶的小平房,也有新盖的水泥白墙的小楼房,民居之中偶尔出现一间小卖部、水果店、裁缝店或者卫生所。再往东走,街边的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街景也越来越热闹。程寂从小生长在这条街上,她坚信自己就算闭着眼也能一直走到县城中心。
但现在,他们发觉眼前房屋数量很少,而且低矮破旧,参差不齐,显得十分陌生,决不是平时天天见到的那些建筑。有的房屋土墙坍塌,瓦片零落,几个枪眼模样的小洞赫然出现在墙上,仿佛电影里枪战过后的场景。就连脚下的道路也同往日不一样,灰暗狭窄,坑坑洼洼,尘土堆积,一派肃杀的景象。
四下里一片死寂。灯光,人影,话声,一概全无,整个世界仿佛变得又聋又瞎又哑。
头顶忽然传来“哧啦啦”的一阵响声,仿佛微风翻动书页,轻快而冷漠。两人仰头一看,街边小店的窗前,一柄小旗在微风中抖动,旗角贴住了半个边,仍然能看出上面写是的一个醒目的“茶”字。
一片单薄的下弦月不知何时魅现于天幕,在夜空中发出梦幻般的光华,几颗星子稀稀疏疏散落在月亮周围。万里无云,惨白的月光挥洒大地。
后天就是中秋了,怎么今晚的月亮只有半圆?
下午明明狂风暴雨,怎么晚上会有如此晴朗的月亮?
我们究竟在哪?
我们......我们还活着吗?
程寂狠命咬了一下嘴唇,好痛!她紧紧依着吴来,惶恐地张望四周,却没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两条影子,一个浓一个淡,一深一个浅,正是她和吴来。
“莫怕,莫怕!”吴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温言安慰。
远处隐隐传来一两声枪响,两人吓了一跳,仔细听时,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程寂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问道:“怎么办?”
强烈的恐怖气氛笼罩在两人周围,吴来却反而镇静下来,沉吟着说道:“我们从原路回去!”
“什么?”程寂失声说道,“那不是送死吗?”
“看现在的情况,我们再往前跑也没用,还不如挺起胸膛回去,看他们到底想怎样!”
程寂想想觉得不无道理,于是两人紧拥着,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
还没走多远,前方就已到达荒芜的农村,李爷爷家的小楼却始终没有看到。两人紧握着的手心渗出恐惧的汗水,终于发现他们已经走入了一个迷局。
仿佛时空突然倒转,将他们困在了未知的黑洞。
他们似乎已经回不去了。
“看!”吴来突然喊道。
程寂一转头,只见左前方出现一道柔和的山影,确切地说,是一座小山丘的夜影,似乎很眼熟。
程寂正疑虑着,吴来低声说道:“好像是胜利山!”
没错,那山丘的起伏轮廓像极了胜利山,然而山上山下一间屋子都没有,山顶也不见了那根高高矗立的风向标。漫山蓊郁的林木和长及人腰的秋草,将它覆作一尊野山,在夜色中显出深沉静默的神态。
这种静默却使它身上散发的气息更显凄厉,竦然。
沿着山路绕上去,很快便到了西端的峰顶。胜利山西边比东边坡度大得多,有一处悬崖,峭壁的上方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
“这树什么时候栽的?我经常上山玩,怎么从没见过?”程寂奇怪地走上前。
青松凛立,巨大的枝翼遮盖了身下一块不小的土地。程寂心里忽然不安起来,她看着吴来,他的脸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
两人走上前,低着头钻到松树下面。针叶之间漏进几束淡淡的月光,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仿佛置身于幽幻之境。
树荫庇护下,一座鼓状黑影凸起在崖壁上端,像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孩。黑影上方铺着一层伪装的长草,若不是两人事先已经熟悉地形,且又钻到树下,从外面是很难看出来的。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应该就是防空洞的位置!”吴来接口说道。
眼前的一幕幕景象,颠覆着程寂二十年来的记忆,雁西街、胜利山、防空洞……一切熟悉的事物现在却显得那么陌生。
“你以前进去过吗?”吴来问道。
程寂摇摇头:“从小大人们就警告我们,不许走近这个洞口,说里面有很多鬼,只要一走近就会被他们拖下去。”
说着,两人踏着厚软如被的草地,一步一试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一脚踏空了坠入洞中或者跌到山下。
这时,盖在防空洞上面的草毡忽然动了动,一只手慢慢伸了出来。
那手似乎十分警惕,轻轻地拨开旁边的草叶,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又伸出了一只手。
程寂紧紧攥着吴来的手,此情此景想起童年时大人吓唬小孩的话,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黑影晃动,半只头颅悠悠乎乎地从洞中冒出来,头发如一团乱草,似乎在地底下生活了很长时间。
头颅缓缓转动,目光如炬,观察着四周动静,当它转向程寂站立之处时,程寂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他看到我们了!”程寂差点叫出来,吴来一把掩住她的嘴。
那头颅却似乎没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目光横扫,在他们身上未作丝毫停留便移开了。它确认旁边无人,便一点一点地从洞里探出来,是个男子,夜色中看不清相貌,只穿一件短褂,敞开着胸膛,身材显得十分壮硕。
只见男子以最轻快的动作爬出草洞,蹑手蹑脚地拨开松叶走出去,站在坡顶向山下张望。他的脚步一高一低,似乎腿脚不太灵便。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的小街仍然悄无人声,从那间小茶馆的窗口不知何时伸出一条长长的飘带,如舞台上戏子盈盈挥动的水袖,在空城里传递着一种莫名的信息。
飘带舞动时,仿佛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错杂纠缠,渐渐交织成一幅写意的图画,像极了女子的头部肖像,她的鼻子,眼睛,嘴巴,长发,甚至挂在嘴角的一丝轻蔑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明朗起来。
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肖像望着程寂不停地笑,程寂痴痴地看着,也情不自禁地咧开嘴,嘴角上扬,眯眼,回报以憨憨的笑容,只觉身体飘飘然地,仿佛被云雾包围。
吴来的眼睛却盯着那个壮年男子。男子展眼一见飘带,像是得到了某个愉快的消息,满脸放光,返身又钻进了松树。
男子从隐藏的两人身边一瘸一拐地走过,差一点碰着程寂的胳膊。程寂却浑然不觉,瞪目张嘴,傻呆呆的模样吓了吴来一跳,将她轻轻一拉,她却像熟睡中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啊”地惊叫了一声。
程寂如梦初醒,同时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不料那男子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径直走到草洞前,探下身子,十指作靶,一会功夫便将覆盖洞口的草毡扒到一边,露出一个半米见宽的洞口来。他将两只手掌拢在嘴边,朝洞里叫喊:“挂白幅了,他们都撤了,出来吧!”
过了一会,洞里陆陆续续爬出许多人,大约有五六十个,扶老携幼,牵儿抱女,每个人都显得十分谨慎。
程寂不由得大吃一惊:这群人古里古怪,被他们发现不知是福是祸。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没有一个人往他俩站的地方多瞧一眼,两人仿佛隐身了似的。再一看,他们之中除第一个爬出来探哨的男子之外,全都是老幼妇孺,均是衣冠不整,十分落魄。
等等!不对!
程寂又看了他们一眼,险些吓晕过去。所有人的脸庞都像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五官不甚分明,在这夜半的山上,真如一群孤魂野鬼,然而他们的影子在月光中交错晃动,又像是活生生的人。
只有站在前面的探哨男子面目清晰,看起来三十左右,个头虽不高,但身板硬朗,浓眉大眼,眉心习惯性地锁成一个小团,赤着的胸膛上斑痕累累,显得不怒自威。程寂看着他,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们看不见我们。”吴来凑在程寂耳边低声说道,程寂轻轻点了点头。
男子很有威严地一挥手:“没事了,我们下山吧!”说着带头大踏步往山下走去。众人跟在他后面下山,不一会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一个黑咕隆咚的草洞,孤零零地隐没在黑暗中。
程寂和吴来也跟着他们走下山。尽管他们看不到自己,但两人还是十分谨慎,毕竟还没弄清楚突然冒出的这些人究竟是善是恶。
只见那些人来到街上,分别走进两旁的房屋,像是到了自己的家。没有过多的话语,每一户人家进屋时,只对壮年男子微微頷首示意,便匆匆掩上了房门。
很快几十个人就只剩下壮年男子一人。他见众人都平安回了家,如释重负,拖着扎了绷带的腿,慢慢地向西走去。
程寂与吴来交换一下眼神,心照不宣地走在他旁边。
沿着胜利山麓再往西走,一座土砖小屋从树丛中露出半边脸来,瞧男子的表情,那应该就是他的家了。这时他似乎一惊,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程寂他们。
程寂又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们了!”手上一紧,原来是吴来轻轻拽了她一下,暗示她不要慌张。
那男子的目光似乎并未注视他们,望着胜利山,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洞还没掩好!”男子喃喃说了一句,转身又往山上走去。
程寂和吴来牵着手走在他身后,四周草声沙沙,男子脚步迟缓。
旁边草丛里蓦地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男子的腿,正好触到男子的伤处。男子吃痛,忍住了没叫出声,低头看时,却见那手污迹斑斑,不知是人是鬼。
微微的呻吟声传了出来,男子拨开草丛,看到一个人趴在地上,衣服扯成了烂布条,浑身脏兮兮的,像泥尘,又像血迹。
“你是哪个?”壮年男子问道。
“大,大哥,我是逃难来的,白天,白天遇到了打仗,救救我……”伤者费力地说道,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像是苏浙一带口音。
男子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暗暗心惊,摇摇头:“你伤得不轻,我救不了你。”
“大哥,行行好,我家里有老婆,孩子还没出生,我不想死啊……”
哀求声打动了壮年男子,他沉吟着:“你腿上、背上中了枪,手上也有伤,我家里虽然有止血金创药,但恐怕止不住……除非马上送往医院,但今晚是不可能了。”
伤者痛苦地埋下头,他强撑着负伤的身躯逃到这里,以为只要遇到了人,就有了生存的希望,不料却得到这样的结果,不禁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好不容易……赶走了鬼子,我以为能回家了,怎么又打了起来……都,都是那帮共匪!……”
男子一怔:“你是国民党的兵?”
伤者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低声说道:“我不想打仗,我,我想回家,帮帮忙,大哥……”
男子霍地站起身,怒视着伤兵:“闭嘴!我们是要解放全中国的劳苦大众,你们却只想着自己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内战都是蒋介石挑起来的,你们就要灭亡了,等着吧!”
伤兵惶恐地看着他:“你,你……”
“你老子我也是共产党,可不是你们骂的共匪!”男子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后腰,却掏了个空,这才想起这些天自己身上没有枪,“妈拉巴子!要不是看你受了重伤,老子一枪毙了你!”
男子说着,扭转头愤愤地离开,却听背后伤兵还在叫唤:“大,大哥……”
“还有什么事?快说!”男子极不耐烦。
伤兵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大哥,我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求你,求你一件事,帮我找到我妻子……”
“你们出来打仗还能带堂客?”男子打断他的话,脸上露出怀疑和鄙夷的神色。
伤兵显得有些尴尬:“当,当然不可以。我们是……从武汉逃出来的,想去湘西,路上遇到炮火,失散了……”
壮年男子轻蔑地笑了:“哦,原来是个逃兵!”
“求你了,大哥!我妻子怀着小孩,走不动,你,你帮我找找她,”伤兵说着,艰难地从指上除下一只脏得分不清颜色的戒指,眼中又流下泪来,“这个,是我们的信物,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要,要她好好照顾自己……”
男子伸手接过。伤兵又从贴身处摸出一个布包:“这里……这里面还有一点钱,几件衣服,大哥你拿去吧,不要嫌弃……才好。”
男子动了一丝恻隐之心,接过布包,说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是能找到你堂客,这些我都会交给她。”
伤兵眼中放出了光芒,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口气。
男子用指甲轻轻剔去裹在戒指上面的泥土,眼睛忽然发亮了:“这是和阗产的上品白仔玉!温润光滑,精光内敛,边缘有水头……看来是真品。”男子眯缝着眼睛,“我祖父和父亲都是玉匠出身,见过不少精品,不过像这样质地的仔玉恐怕不多见。”
伤兵万万没料到会遇上一个识货的,眼见他两眼放光,心中顿时升起不祥之感,暗生悔意,费力地向他伸出手:“大哥,不,不用麻烦你了,还给我吧……”
男子不答。他想起自己十来岁就操起菜刀跟着闹革命,打了无数的仗,换回无数个伤疤,这次因为负伤不能随军作战,还奉命留下来做转移群众的工作。再一想,自己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十几年,就算革命胜利了,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捏一捏手中的仔玉戒指,它足够自己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啊!
那男子心中正在百转千回,冷不丁腿上一紧,伤兵不知何时爬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大,大哥,还我吧……”
男子突然将心一横,伸手狠命一推,卟地一声,伤兵仰面倒在草地上,伤口迸裂,汨汨地流出血来,眼中泪犹未干,嘴里却丝丝地说不出话来。
伤兵背贴青草,面对青天,五官痛苦地抽搐着。那张脸并不相识,然而程寂心中却油然而生亲近之情,一股悲痛的情绪从心灵直涌上眼眶,仿佛正在受难的是自己嫡亲的人。
看那伤兵的眼神,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又有万千心事放不下,他盯着壮年男子,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你,你……”
男子索性铁了心不理睬,转身拨开草丛走了出去,没走几步,忽然又折了回来。
伤兵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乞盼他良心发现。却见那壮年男子面露凶光,原本就很威武的眉毛锁得更紧,一步一步,向伤兵走近。
程寂见势不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伤兵前面,向那个眛了良心的人怒目而视:“不要过来!你还有没有人性?”
然而壮年男子既没有看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俯身抄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伤兵胸口狠狠砸了下去。
他的手穿过程寂的身体,程寂仿佛成了虚幻,竟不能造成任何阻挡,眼睁睁地看着伤兵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倒洒在自己脸上,开出一朵瑰丽的红花,慢慢地歪了头,他的目光中尽是愤恨、不甘和留恋,眼角流下了最后一滴泪。
那男子手上、胸前沾染了血迹,顺手扯过一把荒草胡乱擦了擦,脸上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朝尸体鞠了一躬,将戒指和布包一卷,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是程寂第一次亲眼看到谋杀,而且如此惨无人道。她呆住了,时间仿佛一瞬间凝滞,过了一会,她才轻轻地抽泣起来,抬头看吴来,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怎么不阻止?”程寂有些愤怒了。
“你也试过了,有用吗?”吴来低声说道。
程寂一愣,她看到吴来神情落寞,眼眶竟也湿湿的,似乎有泪水的痕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吴来流泪。
“走!”吴来拉着程寂向那男子居住的茅屋走去,似乎不愿再往草丛中看一眼。
夜凉如水,已是凌晨时分,那条不知是不是雁西街的小路上静无人声。战斗结束,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谁也不知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壮年男子也睡了。程寂和吴来肩靠肩坐在门前,痴痴地守了一夜。
东方出现一抹微红,黑云中射出几线曙光来。程寂倚着吴来,正迷迷糊糊之间,猛然被吴来推醒,睁眼一看,有个人正踏着野草,向屋子走来。
来人身材矮瘦,长发胡乱地披在脑后,竟是个女子。只是脸上满是泥土,黑的,黄的,青的,看不清长相,穿着一件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她的男式外衣,脚步凌乱,一副狼狈的模样。
笃,笃,笃。
女子清了清喉咙:“请问有人在吗?”
此话一出,程寂大惊失色,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
来不及细想,只听屋里传出些许声响,门开了,壮年男子站在门后,眼眶浮肿,脸上表情犹自惊疑不定,想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一夜没睡好,刚才的敲门声吓了他一跳。
“大哥,我从浙江来的,到湖南投亲,没想到昨天在路上遇到打战,跟丈夫失散了。走了大半夜才找到有人的地方,实在太累了,能不能在你这喝口水、歇歇脚?”
女子声音酥软得如一团棉花,让人听了心里柔柔的好不舒坦。男子警惕的眼神渐渐舒缓下来,往旁边让了让身子:“当然可以,进来吧。”
女子带着谢意笑了笑,抬步进门,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