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兵营里发生过的奇事(16)
以往听游方说书客讲过动物通灵,代被谋害的主人伸冤的故事。类似题材也常见于旧话本里。我这儿还真有个类似故事,其情节较话本小说之曲折离奇只有过而无不及。
这个故事发生在山东济南附近一个镇子,年代好像在抗战爆发前了。不过爷爷听到当事人讲述时已在抗战末期了,那人也已经由当初的小连副升至旅长了。
我们权且称当时的当事人连副吧。他当时正带了一排士兵开了一大一小两辆军车执行押运任务。完成任务返程时经过我们前边提起的那个镇子,看看时间还算充裕,就想到镇上拜望一位乡绅长兄。这个人的父亲早年曾经教过馆,是连副的开蒙恩师。其实他们两家世辈交好,彼此来往不断的。
待进得门去,自是受到主家殷勤接待。并且被款留了一晚。主人的意思是,世兄从戎这么些年咱们兄弟还没在一起痛快聚过,这次好容易来一趟哪能扭身就走。咱家屋舍宽敞,再来些人也住得下哩。
连副无奈,只得应承,并一再强调,说自己如今是个行伍服身,执有军令,叨扰世兄不敢时间过长,最迟明天中午就得上路。主人含糊答应。
其后,摆筵畅酒自不必提。可连副发现,自打自己进门,这位世兄热情归热情,可一脸和气里总掩盖不了一抹哀戚。几杯酒下肚,他借了酒力开口打问。谁知主人竟喉头哽咽,两眼扑簌簌流下泪来。
连副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惊愣住了。还是主人稳了稳情绪,开口言告:“兄弟你有所不知,你那五侄女今天整好周年忌。”“噢。”连副听了也是恹恹不乐。他早就听说了主人家小女儿去年亡故的事,还向哀主发信慰问过。当时闻讯也想着可惜,觉得这位世兄年岁比自己大得多,所生长女比自己也小不了几岁,偏偏丧殁了最小的一个,那得是多好的花样年岁啊!
席间气氛一时沉闷,连副只好规劝几句,无非世兄看开,黄泉路上无老幼,幺侄女寿数也是天命合该等等难关痛痒的话。谁知主人激愤地大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碗碟乱蹦。连副吓一大跳,以为自己出语不慎,触犯了人家忌讳。刚要开口致歉,主人已回过神,忙不迭地说:“哦哦!兄弟,不是说你、不是说你!”转而一脸悲愤喃喃像是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命合该’,我那可怜的孩子是被那一对公母老龟害死的!"
连副大惊,还未及询问,就见主人转了头,神情慈爱,泪眼蒙蒙冲着墙角一个黄缎蒲团上蹲坐着的一只大白猫说开了:“这猫儿我如今把它当我孩子养活呢,它身子里寄着我闺女的魂儿哩——要不是它来言告,闺女的命案怕最终也破不了呵……”
连副见主人一副痴痴神态,仿佛在追忆,又像在思忖,把一只右手轻轻摩挲着屈曲的膝盖,就像在抚摩爱女的额头。他虽然一头雾水,却不忍打扰,只好静静陪坐。
好一会儿,主人才叹了口气,转头致歉,说自家失态扫了世兄兴致。连副慌忙答应,说哪里哪里,急切想知道个究竟哩。
主人定了定神,说案子几天前刚刚破获,还没来及述告略远处的亲友。看来冥冥自有天意使为呀!
连副在旁边听他时而沉痛时而激愤述说起事件经过,不禁脸色都跟着变开了。
原来,我们这位家主最小偏怜的女儿三年前嫁到了临镇一户三辈开染坊的人家。夫家父母俱在。有个哥哥,因为幼年发高烧伤了脑子,落下个羊癫疯毛病,不时发作,因而没有娶亲。考虑到两家“身量”相当,对方家庭不是书香门第但时过境迁这也不算大的挂碍,他当初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谁知女孩命苦,过门不足一年,丈夫就暴病死在了出去采买生布的路上。年少妙龄成了孀妇,女孩自然戚戚难持,不久竟落下个失心症候,变得不时愣愣怔怔。
可厄运并没有远离这个家庭。一次,发病的大伯哥竟举火烧毁了好几间生布库房(这种病人发病时往往无意识),自己也葬身火里。公爹公婆急得一夜白头,从此对儿媳照顾渐渐有了疏忽。结果不久女孩病情加重,郁郁而亡。
丧报传来,家主悲痛欲绝。可稍稍恢复理智,还是觉得亲家的不幸程度还是远远大于自家,倒反过来安慰起那老俩来。
等安葬完女儿,家主想着再去亲家那里走动一番,毕竟通姻一场嘛。可还没动身竟传来亲家公殴死人命锒铛入狱的消息。他大惊之下暗暗叹息,觉得老头是悲伤地丧了心智,什么睚眦小事值得大动戾气?敢情是误伤哩,待有空帮他疏通疏通,或许生不出太大后果。
正想着,忽然外面传话,说亡女的陪嫁丫头凤儿又来看望故主翁了。
这凤儿是自小收养在家的小女儿的贴身丫头,女儿出嫁她是跟了去的,女儿病逝前不久,亲家翁给她牵了个媒姻,嫁了自己内表兄家过继的侄儿。这次她是头回携了丈夫一起登门拜望的。
家主略略听说过凤儿后来的的事,当时他去看望女儿,女儿头脑正好还清醒,向他抱怨说公爹不该给凤儿找个那样的人,他爹(实为伯)倒是有医术手艺,可那小子游手好闲。有一次挖人家坟碑,差点教人整死。家主叹息,说还是先顾看好自己吧。
这次见凤儿两口子进来,她那丈夫果然有些下流气,且礼数不周全,心里就有三分不高兴。又见凤儿平时机灵活泛,这次进门竟屡屡怔了眼冲着窗外出神,他心里生发起厌烦,便咳嗽一声,叫了声凤儿。
凤儿猛然回过神,发觉自己失态,脸红了。家主问她愣啥神,她攒起眉毛,咕哝了句:"我见墙头蹲了只猫,好像小姐养的那只‘雪儿’呦!"
家主抬眼望了一望,有点讨厌,说这瘟畜生也不知打哪来的,也不走远,时不时冒出来叫唤,恼人极了。
凤儿丈夫在一旁讨好,说这有啥难为,我过去一棍子就敲死了。
家主厌恶不语。凤儿一旁低声骂他:“闭嘴吧,没见猫脖子上拴了根绳套吗?那是有主的……在这里少出声!”那小子再不敢言语。
家主又略略问了他俩些家常。听凤儿说亲家翁打死的那位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公爹。不禁惊愣,说那不是我亲家内表亲么?怎么一回子事!凤儿说嗨呀,都怪俩人太护财了,您的亲家翁是盏铁琉璃,我那公爹又是个悭吝皮——好几回我撞见他俩说钱的事,急扯白脸的,薅领子差点动手……她丈夫悄悄拉她后襟儿,示意她少说几句。家主看在眼里,打断她话头,吩咐他俩去厨房吃饭。
打发走凤儿两口子,家主一时情绪低落,坐在条几前椅子上单手支腮恹恹欲睡。恍惚间,就见早前就蹲在院墙上的那只大猫忽地一跃,跳进院里,身子拱一拱竟慢慢直立起来,渐渐长长,变作一个女子模样。他眨了几下眼,女子已来到眼前,分明是亡女的形貌。他一下子缓不过神,女儿倒先开口说话了:“爹!您帮我找一找丢了的铃铛儿……”这时院里一股风刮过,窗子咯吱一响,他飒然惊醒,竟是做了个梦。这梦竟那么切真!女儿的言语活脱脱就像还在耳边萦绕。
家主心里更加苦闷……
日子晃荡着过得倒飞快,眼看再不多久女儿就到周年忌了。想到这个,家主重新了惹起心底的悲酸。为了排遣自己的负面情绪,他决定出去串个门,访访朋友。
他也不走远,就来到本镇自己一个开当铺的朋友那里呆着。朋友奉他先坐在柜台边太师椅子上,说等忙完一阵搭伴出去喝酒。坐着的当儿,就见邻镇三里五乡有名的暗娼麻寡妇进来当东西。他见她拿出一只银镯子,也没大在意,可镯子竟发出悦耳铃铛声响,他心里略略动了动,凑过去看。果然,镯子上是串挂了个精致的小银铃,上面好像还錾着字,等当铺朝奉接过去的一刹那,他看清了,那是“雪儿”俩字。
家主忙夺过镯子,仔细瞧看,觉得这俩字眼熟。朝奉说您怕是喜欢?他不置可否,问麻寡妇是不是死当。那寡妇多精明,一迭声称这当物自己是看活了的,日后手头宽松还是要赎的。说仕老爷您真心看上了我也没法,就算当死了呗!
这番以退为进究竟坑骗了家主多少钱他终究没放心上,回家路上一直在苦苦回忆“雪儿”在哪见过。及至进得门来,那只兀来的白猫又冲他凄苦地喵喵叫时,他猛然记起凤儿和他说过的事,心里动了一大动。急忙叫人去找凤儿。
凤儿急慌慌赶来,见到旧主翁买回来的银镯子结结实实吃了一大惊。喊了句:"这不是小姐的物件么!
见家主惊愕,凤儿抓过镯子,说这物件还是小姐拆了一对绞丝银镯要我找银匠熔造的呢,当时取来我还嫌背儿处有道牛毛沟纹和银匠吵了几句哩。您看呵,这纹儿还在,当时那银匠还言称什么搭肉地处又看不见怎么的……
凤儿翻转着铃铛嘴里没停:"这铃铛也对!小姐当时太爱那只猫了,给它也做了只,挂在脖子上。小姐叫芸,猫脖子上的铃铛刻的是‘芸儿’,小姐镯子上铃铛刻的反而是‘雪儿’……"
说着说着凤儿疑惑起来,说这不对呀,明明这镯子已给小姐随了葬的呀!我当时看得真真儿,小姐入殓时它是戴在小姐手上的呀!
家主听着,眉头越蹙越紧。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急忙叫了几个人进屋,吩咐他们,把墙上那只猫逮来,手轻些,别伤了它。
大家小心翼翼用了块鱼肉顺利诱捕来那猫。从它那脏兮兮的绳套上还真择出个铃铛,较比那只手镯上的,形状一致就是色泽暗哑许多,上面赫然錾着“芸儿”——竟真的是家主小女儿的爱猫!
家主一时如在梦境里。痴痴好久,打定个主意。把凤儿送走时反复叮嘱她莫要说出今天所见到的事情。凤儿答应着走了,眼里还是一副打死不敢相信的神色。
家主当然知道下面该怎么做。他立刻叫人请来邻镇当警官的亲戚,嘱咐了一番。那警官即刻亲率一帮人闯进麻寡妇家拖翻了那娘们儿,拿出证物,声言要告她个盗墓掘赃的罪过。
麻寡妇当场吓得尿了裤子,说银镯子的事不挂自己任何关碍,它是某某拿来的嫖资。这个某某很快也供出来了,竟然是前边那位凤儿丫头的丈夫。
麻寡妇记得很清楚,说有天向晚,这小子偷偷踅摸进她家想要入港。偏偏自己月事快来了,不大情愿。这小子猴急难耐,从身上掏出这个镯子缠磨,她掂了掂觉得分量还行,就半推半就地成就了他……
警察们没有闲工夫听她细嗑,转头一窝蜂去捉凤儿丈夫。那小子也是个脓货,三巴掌上脸就屎汤子流一地全招了。
原来,是他盗了家主女儿的坟墓,把那些随葬首饰和衣物拿了个空。
小姐入殓那天,他随了老婆去哭祭,见陪葬多且贵重,就起了歪心眼儿。本来他就对挖坟掘墓一行不陌生,加之送葬时仔细研究了一番坟墓地貌,于是很容易就得了手。后来他细细掩盖了盗墓痕迹,掣身回转以为神鬼莫知。
事情到此真相大白,按说我们的故事也该告一段落,岂不知还有更加惊人的秘密隐藏在后文。
却说那家主听警官亲戚述告完,直气得浑身发抖。警官明白该怎么做,于是告辞出来,到得大狱,命人把那掘墓贼上了大枷,送入紧挨死牢的那间牢房。每天满眼见些个面目狰狞的待斩死囚,充耳都是厉嚎惨呼,提鼻子嗅嗅也全是腥臊恶臭——先让这小子受些个活罪,吓他个半死再说!
谁料想这小子还真就没啥大见识。一天,一群狱警来提死囚,验明真身准备正法。一个个点出名字揪出去砸上镣铐。看着人堆徐徐向自己这边汇来,这小子以为快轮到自家了,屁滚尿流地崩溃了,杀猪般惨嚎开了:“别枪毙我!我不敢再瞒着了!我全说……”
警察一个个全愣住了,看他一劲喊叫,语无伦次,上去一皮鞋底儿蹬在脸上。这小子瘫地不起。
值班警察把他提出去,问他到底想说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哆哆嗦嗦说出一个骇人的秘密来。
原来,这小子当时盗了小姐的坟墓,卷了陪葬意犹不足。见入葬没有几天,肌肤尚有些许弹性的尸身展露眼前,化过妆的遗容仍显得有些妩媚,不觉起了淫心,竟伸手在尸体上来回抠摸一遭儿,肆意猥亵。当他把手指伸进尸身下体时,竟触到个硬硬的像铁棍儿的物体。
这小子吓了一跳,连忙掣出手。不过究竟还是拗不过好奇心,他换了只手,小心地第二次探入用两根手指掐捏住那物往外拔。好费劲!那物伴着一大股污秽黏液的溢出被拔了出来。竟是一根纺车上用的熟铁锭针,足足一尺来长。
这分明是有人早先就把它插进死者体内的。莫非——谋杀!他吓得心突突乱蹦,慌忙扔下锭针,起身收拾残局……
吃了这一吓,他在家着实躺了几天。
大半年后的一天,他那郎中爹一早把他老婆支出家门,然后默不作声来到他屋里,二话不说拿出根绳子开始绑他,他还没明白过味儿,已被绑了个结实。
他一时张口结舌。只见郎中的一张脸阴沉得就像铅皮子敲打成,脑筋突突乱跳——这副表情他熟悉,郎中动了真怒往往是这个样子——莫非盗墓的事泄了?他一阵紧张,但还是强装镇定问怎么了。
怎么了!郎中猛然爆发。从身后抽出柄斧头,将斧头刃子比对准这小子脑袋,咬牙切齿:“我把你过继来是想要你送我终老,现在看来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与其你在外边作奸犯科被人砍了脑壳,不如现在让我剁了你!搭上我一门绝后,也好过让我一大家族落得丢人现眼!”
完了完了!这小子绝望地想。肯定掘墓的事泄了!他老人家是怎么看出端倪的呢?可来不及多想,还是先保住命再说。郎中的脾性他清楚,这人城府深沉,办事果断狠辣,说到做到。他做出的打算,得出的结论,轻易不会落空。现在他盛怒之下给自己来个“实践”是有极大可能的。
想到这,这小子嘴一松,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盗墓包括见到小姐尸体内插有铁锭针的事都说给了郎中。
可出乎他的意料,郎中听罢却换了副出奇平静的表情,并且动手解开了他的绑绳。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郎中嗤笑他,说想不到他如此不经诈。
原来您设的计呀!这小子这才发觉出了一身透汗。郎中说其实也不全靠诈,只是见你这么久百事不做还大吃二喝,准知道干了下作。这小子听罢讪讪地笑。
郎中这时像是在自言自语:"老帮子!光知道你有扒灰的能耐,想不出你还真有‘渡阴针’的胆量!嘿嘿。"“什么?”这小子在一旁显然没听懂。郎中扭过头:“你少打听。总之咱爷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这小子听郎中说话云里雾里的,心想反正他老人家做事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多时候猜度不透,索性就不费那脑子去猜了,倒乐得最后吃个现成。
可郎中这次话说对了一半,他自己是往后吃喝不愁了——其实是根本不用再吃喝了。某天他一语不合,被表妹丈一秤砣砸在脑门上,呜呼死了。
这郎中的死正好应了两句话,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二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详情搁下文再提)。
……
却说狱囚口供新案牵连谋命,地方警执自然不敢怠慢,即刻展开侦破。开馆验尸,果然如盗墓贼所述,尸体腹腔脏器曾被针状物体所伤。凶手手法隐蔽、阴毒,如果不加勘验,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凶器曾自尸身下体攮入,完整隐留在体内。并且上面早就喂了大烟油子,故而竟没有一滴血液沁出。更加离奇的是,尸体腹内竟怀有已成形的胎儿。
拘讯嫌犯也在同时进行。当办案警察来到正在省城大狱里服刑的家主亲家翁面前,把那根长针拿给他看时,这老货惨笑一声,说唉,饶我家里上下打点,求来个激愤伤命暂不致死的结果,到最后还是逃不过昭昭天理啊!如今我生念已绝,不如全说给你们吧。
老货开始从头到尾叙述起事件经过来,头句话就教众人惊得瞠目结舌:“是我用这根针扎了儿媳妇,并且——她肚子里的胎儿——也,也是我的种!”……
原来,事件肇始还得回溯到老货小儿子死后不久。当时,虽然老货夫妇悲痛欲绝,觉得儿子还没留下个后代就青年早逝,断了自家一门烟火,但还有那么一丝丝希望的火苗儿在心里烧,那就是自家大儿子虽然心智不周全但总归还有传宗接代的可能。
不过,老货的最大愁结还不在这个。他素来是个求财不惜命的主儿,仗着和家主联姻,他的买卖里吸引来亲家那头亲戚们很大一笔股份。想着儿媳青春年少,娘家肯定要劝她出门另嫁,到时候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他愁得茶饭不思,每天思量这段紧迫绞干了所有脑汁使得他都腾不出心思来考虑老大承接后嗣的事。
老伴儿知道他的心思,也替他琢磨不出个啥好主意,只能发些个无谓的感叹,有时惹得他愈加烦闷。
这天老伴儿见他又愣愣出神,以至于端到眼前的饭菜都搁凉了还没动一口,就又叹开了,说唉,可惜咱那老大脑子坏了,不然媳妇改嫁了他多好,媳妇还是自家的……
这无心的一句话竟让老货听进了耳朵眼儿。对呀!我们这的风俗里寡守的弟媳改嫁大伯哥、小叔子继娶不出门的孀嫂也常见么!可那多是些个穷门小户。亲家即使不看着两家家大业大也不可能应允自己的闺女嫁给个疯怔人。除非——老货脑袋里像火苗飞窜,想到只有让儿媳的身格下降到和自家老大一样地步,才有可能成为与亲家赌算续婚的筹码。说具体了就是她必须变得和老大一样愣怔才行。
可怎么才能实现这一目的呢?眼见光阴似箭,不能拖得再久(亲家那边已有提儿媳改嫁的苗头),他愁得眉发添白。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和老伴儿摊牌(这时有事也只有和她一块儿合计了),说自己想如何如何,如今差阵东风实在无法寻找。
老伴儿起先吓了一大跳,说他疯了。可架不住他一劲儿陈明厉害,最后低头仔细思量,竟认为可行(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但她脑子此时已乱,说我一个妇道加你个老道肯定想不周到,不如咱们请个至亲来参量参量吧。请谁人哩?就请我那郎中表兄吧。这人你知道,脑子灵光,又和我自小就近乎。他比较爱财的,到时候多给他点钱,保准事情弄得天衣无缝。破费那点钱,和人走财散比量算个啥呀!
老货此刻一颗本来就被猪油蒙住了的心又被陡然裹上了一团驴毛。腻腻叽叽、扎扎煞煞之中竟没深想,点头同意了。
于是郎中就此闪亮登场——
却说那老货因为实在扪不出个办法,听了老婆一言决意求计“外援”,但还是秉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没一股脑把老底儿也托出去。见了郎中,骗说什么自家一个跑外趸采生布的账房忒不是东西,是个欺主的奸棍。多少年来不知坑混了主人多少财白。并且自家小儿的身死这人也有莫大嫌疑,只是自己苦无揪告的证据。想要辞了他的柜,一来这人经年算计,根基太深,牵扯太多。二来总觉得织造的遣辞理由太苍白,难以甩脱周围多多的掣肘。索性一为斩净乱麻,二为雪一腔憋恨,弄点东西废了他得了!特来求舅哥助力。
郎中一听吓一跳,连连摆手,说自己施药救命才是本分,杀生害人可不敢做。老货不失时机地把一扎银票摁在他手里,说没教你伤他姓名,这么龌龊的勾当我其实也不敢干的,只要你想个法子把他弄浑噩了,我就解了恨了。
果不出老货老伴儿的估算,郎中顺势攥紧了银票,换了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哦!这倒不难!妹兄弟你是知道我的侠肝义胆的,像这种吃里扒外的人哥哥我也是平生最恨……
原来,这郎中自幼家境贫寒,但他仗着脑子十分聪明,未成年就拜师学医,还是一张黄口就能独自临床、悬壶问世了。这次见老货登门求计,便想起自己倒还真有那么个蒙汗之方。这方子本来用作缓解女子经期疼痛的,只是药性叵测,施用剂量稍过便影响人的神智,出现意识迟钝,如果再加量人终会变得痴乜。至于加大到何种分量,最终会把人弄成个啥样情状,他没敢试过。于是他就把这药给了老货,并一再叮嘱要徐徐、稳稳地加大剂量,切不可求功心切,万一生出个不测就麻烦了。
老货得药,欢天喜地。回头迫不及待地实施了对儿媳的算计。
那药果然神效,见儿媳不觉间渐渐吃下,开始显现乏力晕顿的症状,老货暗暗合掌庆幸。老天眷怜我一门不幸呵,总算在我老来丧子的剧痛伤口上,洒下了一把三七粉。好歹我的家业不变消乏有了可能!
接下来,便是老货假惺惺知会亲家,说您那亲女俺家宽慰、照管不周全,她难以排遣丧夫的剧痛,以致添了失心症候。我俩老该死的要不是还掖着根怨肠子,惶恐、羞惭也死多少回了!演到关键处还假意悲了几滴狐狸泪。
家主得知女儿病了,自然关心,但看到老货的表演被迷惑住了,反倒宽慰了他几句。随后家主看了女儿几次,见她真变得有些迷瞪,更加心酸不已。又见她公婆煎汤端药伺候得无比殷勤,心里反倒泛起几许不忍,觉得老俩真是不易,徒有一大把家业,却落得老来不得清闲,于是提出要接女儿回娘家调养。
老货一听差点蹦起来。说亲家,莫说我眼下还有点细软,就是穷到将来拆房卖瓦地步,自家媳妇也要她吃饱养好!我俩老的哪怕剩半碗汤羹,也得撇出稠的给我媳妇喝。是!她眼下添了病,可我家就更不能因为她病就将她推回娘家一头。这叫外人看,知道的说您舐犊心切,不知道的……
这一番辞令喷口说出,倒叫家主感动不已。说亲家你言重了,我绝无他意!孩子我接去真不如在家舒坦,只是看你们太劳碌,想分担一些罢了。
……
儿媳妇最终也没被接回娘家,落在公婆俩手里其下场可想而知。渐渐地竟变得接近她大伯哥情态,时而正常时而迷怔。老货看在眼里心里窃喜,但他并不急于向亲家摊牌,欲窥视个最佳机会,来个一鼓而成。
可这番处心积虑并没有换来期望的最佳结果。他借故拜望过亲家几回,其间不落痕迹地探问了几下亲家的口风。亲家当然浑浑不觉,只一劲向他道劳苦,并说闺女这样子总不是个事,长远看还得接回娘家来,最不济看看能不能再找个主儿另嫁了,也省得二位尊老将来老得不好动了还得照顾俩痴子。
老货当时差点就把自己的心事端出来了,可话溜到舌头跟了又咽了回去。凭他的几分精明,生怕亲家因为没有这方面思想准备而一口回绝,路途堵死,将来便无法开口重提。
看来还得再想个周全之策,并且觑准个最实机会才行。
俗话说想上吊总能碰上棵歪脖子树。这机会还就偏偏有人给他提供了。不是别个,正是他的那位亲家。
某次亲家过来看女儿,闲谈中他不无遗憾,叹息说女儿竟没给夫家留下个一男半女。又说也罢,她这呆呆的样子如果有着后代牵绊,更不好出门子另嫁,倒成了公婆老俩晚年的绝大负担。
说者无意,听者竟上了心,而且是大大上心。老货一琢磨是呀,假若儿媳有孩子的话,阻她另嫁是个绝好由口哩!可现实间那分明是镜花水月么!上哪去弄那么个东西来?幻想一番得了!
可现实不容他幻想。由于他把大把时间用在了辛苦苟营上,渐渐生意有了褪色。就有股东沉不住气开始冲他发难。这逼得老货使开了急智。
不就是个孩子么,我去撺使老大如何如之何。一旦老二家的肚子有了结果,那我媳妇留住了,后嗣也不愁了!股东们还稳住了。这反而成了一石三鸟嘛!呵呵。老货往自己创造的牛角尖里越挤越深。
可他也想到亲家那头恐怕不好料理。但是,不怪人们常说利令智昏,权衡无数遍后,他还是打消了收回计划的念头,心里反而涌起一股激情——宁可亲家把老大和我看成个畜生、王八,也不如我那生意财富,骨血后代重要!况且亲家是个极要脸面又很有脸面的人物,到时候未必愿意大加声张。嘿嘿!无毒无狠不丈夫。咬牙跺脚,开弓已无箭回头的可能,反正自己第一步早迈出去了,就索性一条路跑到黑吧!对!跑到黑!
老货一边想一边就像现代拳击手为了提高兴奋度那样,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捣了两拳……
可憧憬万分美好,现实往往十分残酷。老货关上门子调教大儿子手段,清醒时儿子懵懵懂懂。他毕竟是个痴子,好歹也弄不明白爹教给的是怎么档子事;糊涂时更是油盐难浸。这可愁苦坏了老货,觉得自己真是一腔狗血泼出去没镇住邪物。这可咋办?
他甚至去找郎中讨要过起春性的方子,往儿子身上使用后,那蠢物倒是有冲动,只是不得发泄要领,只会乱蹦乱叫,碰得血流满面。
老货黔驴技穷,知道再鼓捣下去恐怕这个傻儿子自己也留不住。天呐!难道要绝我不成?
正当他惶急得无可无不可,万般无奈之际,亲家的一次到来,把他抛入了彻底绝望。
那次亲家来看女儿兼问候老货夫妻,谈话间亲家如释重负般告诉他俩一个消息,说已有人提过,想给女儿说合一户人家,那家虽然贫苦了些,但后生子听说很老实,也说过不嫌弃我女痴傻……主要你老俩可以不用再费心劳力……我两家通姻一场,今后……放她出门也算成全……
老货一把苦鼻涕险些当场就沁出来,亲家的话只听全了开头几句。身子觉得就像被抽去了脊骨,软成了面条。眼前仿佛看见一把把银票长了翅膀飞远,再不回来……
说什么也不能坐以待毙了!行动!
这次老货是打定了个铁注意:你老大不行,老子还不用你了。我自己来!——反正一口染缸都是出来同一种颜色成布。横竖跑不出我一门血脉。哼!等媳妇有了孕,我把它安在老大身上谁能够知暁端的!
这老货于是横下了一颗疯牛直撞的心,又揣着自以为得计的小九九,后来竟然多次趁着儿媳妇糊涂时,对其施行不伦。
……
渐渐地,儿媳竟真有了孕相。这下老货狂喜,一时竟然把该如何打理亲家这头儿干系的忧虑都抛在了一旁。光想着怎样稳固这一“筹码”了。后来曾多次找郎中求药安胎。
谁知这一找不打紧,竟入了人家早给他安置好的圈套。让他求生无路,求死无门。
且说前几次求药,郎中什么也没说,很痛快就把药给了老货。最后一次他来时郎中换了副脸孔,打问他药的用途。
老货把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词说给郎中听,无非哎呀,老哥不问我是不好腆了老脸说出来的——你那傻外甥和他弟媳妇……唉!我正愁没个法子向亲家那头交待哩,今儿既然撂了底儿,就顺着坡子求您帮着给拿个主意,最好让俩孩子(举手做了个合二为一的动作)——呵呵。劳心费力的,将来我替孩子们的那份孝敬自然少不了……
郎中板着冷冷一张脸,突然插嘴:“哼!有个疑问弄不懂!”老货谄笑着:“说来听听?”
郎中嘿嘿一阵冷笑,教老货的笑凝滞在了嘴角。“甥媳妇孩子生下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爹爹!”
老货闻听郎中说出这话,就如同脑门子骤然被铁锤砸中,耳朵嗡地一声响,眼前金星乱舞,身子不自觉地抖起来。脑门上的汗就像潮水涌了出来。想开口辩驳几句,无奈两片嘴唇就像被鱼鳔胶死死粘住了,张也张不开……
郎中不依不饶:“这个计谋耍得不赖嘛!先淫污了儿媳,修下栈道,再来个移花接木,安在你儿子头上,妄想着给你那傻儿子续故亲家,来个桃僵李代,这么着你稳稳地渡过了陈仓……”
老货傻呆呆立在当场,他那乱纷纷的脑子里已经调动不起思维,来分析郎中是如何窥出了自己行事的端窍的。他这等人上了屋顶再抽去梯子的手段才真是把自己困在了绝境。
无从反驳即是承认。如今的老货就像一条被扔在了案板上的鱼,是煮是蒸得看人家的口味了。
但郎中显然没有马上就吃鱼的打算,在他的眼里,这老货其实更像一只鸡,一只能下金蛋的鸡。眼前这段尴尬其实也好解,一个字——钱!
饶是老货平常把钱串在肋叉子上,这次显然不撸下几串是不行了,自是痛的死去活来,可有什么办法,把柄落到人家手里了。可叹他机关算尽,一着不慎来了个满盘皆输!
老货回去后一头栽倒床上,只觉天旋地转。什么买卖、骨血,如今在他眼里变得轻若鸿毛,一阵风就能荡去。
老伴儿终于知道了这一切,直气得五迷三道——随她去吧!老货已经麻木了。理智告诉他,现如今只有稳住郎中,自己就还有胜算。只要自己预定目的达到,再缓缓图谋郎中这一环。于是他强打起精神,去亲近那郎中。
郎中此时就像一只刚刚捕获老鼠的猫,对于爪牙下的猎物极尽狎戏之能事。他索性告诉了老货自己是怎样勘破他手段的。
原来,老货那天从郎中家取走药不久就听闻其儿媳生病了。郎中通过打听得知了那媳妇的病状,心里就有了三分明白。后来见老货来求安胎药他心里的念头更增添了几分(他知道他那大外甥于此道是个废人)。那天和老货摊牌时其实他心里还是少两三成把握的,便决计诈他一诈,没想到一诈还就真的吓懵了心怀鬼胎的老货,印应了自己的猜度。于是他便就坡下驴子,对老货行其敲诈。说完这一切,他嗤笑老货,就你那点小聪明居然还把我也算计进利用之列哩!嘿嘿,蠢!
这郎中显然处心积虑盯住了他。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呀!
其实,这郎中虽和老货是亲戚但早就厌恶他的待人接物之道。尤其郎中自己心胸狭窄,通家交往中的小隙他也总憋着一股报还之欲。只不过他城府深沉,平时不带出来,只在暗暗寻找机会罢了。大有一经有隙可乘,必将啮之入骨的心意。这次正好中了他下怀。
老货哑巴吃黄连,说不出一个字。怪自己听信老伴儿妇人之言,引鬼进宅。如今只好对这位舅哥似亲爹般逢应,以求封住他那张嘴
正当他庆幸大风波暂时偃下时,又发生了上文中大儿子举火自焚的事故。老货夫妻俩差点被这又一场变故磨去半条命。尤其这场风波造成的巨大物质损失动摇了家里的经济根基,加之郎中不时狮子大开口肆行敲诈,老货家底渐渐变薄。
这对老货这个嗜财如命的人来说简直像是碎剐凌迟。他平时嘴边常挂一句话的:没钱要命干啥!如今他最看重的钱没了,这让他几乎万念俱灰,行事也渐渐偏执、无章法。
某天,在被郎中又一次上门敲诈后,他头昏脑涨间,心念又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觉得自己如今弄出这副狼狈完全是咎由儿媳肚里的那个胎儿。那小东西在一天自己就得担惊受怕一天。如今大儿子已死,儿媳铁定挽留不住了。这胎儿反成了一块兀自生出的麻烦。真不如……这时的他已经完全不顾念自己承留血嗣的初衷,开始风魔般寻求眼前的解脱。
为了安稳起见,还得求助于郎中。他刚刚小心翼翼探问几句,郎中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冷笑一声,半嘲讽半认真地说如今胎已坐实,想用个虎狼之药打下,恐怕弄得一尸两命。如果你个老小子敢下手,我这里倒还有个偏门左道的化胎之法,就怕你没那胆子手会哆嗦。
老货手没哆嗦身子倒在哆嗦,问那法子的弄法。听郎中一边说老货身子一边往下沉,直到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大口喘虚气。不过郎中授那法子他倒一字不漏全听进了耳朵里:用一根铁质锭针,着大烟油子泡透晾干反复几次;用风干中空水牛角锯作半尺左右对半分开——牛角用于撑开下体,锭针则要沿牝门探入对准关窍。只要扎入胎盘哪怕半分,其胎自化……
郎中的话只不过是调侃他几句,连郎中自己都没怎么上心。谁知邪魔入脑的老货竟信以为真,决心孤注一掷再赌一回。这下可好!在老伴儿配合下,竟真的依法而行。一施之下才知道绝非容易。手脚忙乱之中一下子手重,竟当时就伤了儿媳妇的性命……
老货此时鸡飞蛋打,欲哭无泪。和老伴儿脸对脸傻呆呆坐了一天一夜才想起动手收殓儿媳妇尸体,竟忘记了把那根针从尸身内取出……
埋葬儿媳妇倒没有横生枝节。老货正在庆幸。不想很快发生了盗墓贼掘坟窥破天机的一段情节。郎中据此认定老货已摊上人命,更加频繁、疯狂地向其行起敲诈来。不过他没料到这次把老货彻底逼上了绝路:内瓤已空的老货又经历一场丧葬早已心财俱疲,再也拿不出钱物来打点这位活祖宗。终于,在他最后一次和郎中面对面时,被其无餍彻底激怒,把一腔怨毒全倾注在无意间一把划拉到手里的一只铁秤砣上,砸碎了自己大舅哥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