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姓男子
走上公交车。
拥挤并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大家好像变成了一个共同体,在车厢的包裹下一同呼吸,生死与共,但若仔细观察,就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看,那边那个上班族的表情扭曲无奈,原来是前头那个外型像是流浪汉的秃头大叔,正毫无自知地把肮脏身躯贴在他身上。看,那边那个提着两大袋青菜的欧巴桑,正怒视座位上那装睡的初中生。但她却不晓得,她装菜的两个大塑料袋表面正冒出水珠,沾湿了站在她旁边的女孩衣摆。看,仔细一看,几乎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都不自然地互相依靠,仿佛就像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般,讽刺地呈现着。
我紧拉着吊环,暗自取笑着这群笨蛋。你们都被关起来了,被彼此的存在,关起来了,如果把这道禁锢打开……只要稍微打开一个小细缝,一切将会有所不同。
“下车!下车!”
忽然,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婆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试图挤过层层人墙往门口前进。但是因为她行动缓慢,身躯也因年老而肥大,所以尽管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却走了好久,让所有的人都开始不耐烦,包括公交车司机。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催促,也没有任何人上前搀扶帮忙。大家只是烦躁地静静看着,忍受那漫长的煎熬。
这时老太婆走到了我的身旁,微驼的身影在层层身影中穿梭着。我偷偷地冷笑,悄悄算着她举步的节奏。该是“打开”的时候了——忽地!我伸出了我的脚,狠狠地绊倒了她!
果如期然,这老太婆怪叫一声,原本就不稳的身躯往前扑了出去,撞到了一个高职女学生,而高职女学生手上的珍珠奶茶也因此整杯洒了出来,淋得她前面座位那个中年男子半边肩膀都是奶茶的颜色。于是刚刚压缩的烦躁,也因为这个小小变故而顿时爆了开来!
“干!你搞什么!”中年男子整张脸都皱了,下意识怒骂出口。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被撞耶!”高职女学生听到粗鲁的句子,原先心中的道歉又吞了回去,反而语气不善地回了一句。
“谁绊我的脚!”老太婆气得发抖,东张西望大声怪叫着。
“妈的,到底这一站要停多久啊!”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无奈的抱怨。
“你忍耐一下会怎么样?”就在那个声音落下之后,另一个声音接着浮出。于是口角因此产生,两个声音互相对骂了起来。
这时外面传来巨大的喇叭声,看来是后面的公交车等得不耐烦,开始催了。
这让公交车内的气氛更加焦灼起来。后面那两种声音很快就分成两大派,互相指责着对方的不是;而那个老太婆正转着头瞪着周围每一个人,打算找出绊她一脚的凶手;那被洒的中年男子不停碎碎念着,让原本觉得是自己理亏而不作声的高职女生也被挑起了愤怒。
这时公交车门依然开着,后面的喇叭声越鸣越激烈了—
“他妈的!到底要不要下车啊?”司机这时终于忍不住了,转头往后就是一声怒吼,吓得前排的乘客不敢作声。
但是这边吵这边的,后面吵后面的。现在后面那两派已经吵得失去原本的主题,竟开始漫无目地地朝对方开炮。
整辆公交车都充斥着烦躁、厌恶、愤怒的情绪,像燃煮的油锅般鼎沸,不舒服的气氛仿佛可以透过空气当媒介,迅速地钻入每个乘客鼻息之中。
就在这时,公交车忽然缓缓地开动了,那个老太婆急得也不找凶手了,赶紧用力往前挤,嘴巴不停喊着放她下车,放她下车。但是恼怒的公交车司机并不搭理老太婆,油门缓缓踩下,终于渐渐离公车站远去。
我拉着吊环,把微笑的脸埋在手臂中,悄悄地欣赏着这一切。后来公交车上的那些人怎么样了,我也不晓得。我只负责打开,打开他们的心,真实的情绪。
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以前还不是很熟练这个动作,但是随着多次的练习,我渐渐越来越能精准地抓住情绪的节奏与启发点了。只要是人,都可以是我实验的对象。之前在学校里,我可以让原本的一对好朋友气得互甩嘴巴;在电梯里面,我可以让看似老实敦厚的人失去理智痛殴上司。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或引子,上述的这些都可以轻易地做到。需要锻炼的,是观察的能力。世界上没有哪个人与哪个人是完完全全契合的,双方都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性格、思考模式。所以,只要抓准了重点,然后加以开发,剩下的就会自动播放了。
我不需要预设任何剧本,我要做的只是把人物的内心深处打开。接下来的发展,绝对精彩得让人无法预期。但是最近,我却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还不够。
只有打开,那种爆裂的程度越来越不能满足我。很多情绪都是当下的,但当起伏的高潮过去后,一切急流勇退,反而有种莫名的空虚。于是我仔细想了想,我终于发现还有哪里不足了。那就是延展——我该做的,不只是打开,而是要再打开!
我蹲在椅子上,兴奋地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然后用混乱的圆圈疯狂标记着。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哲学家,艺术家,甚至科学家!哈,的确就是如此没错。既然提出了假设,当然就得开始实践,这假设才会变成理论,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于是我决定,挑他来当作我新理论的第一位光荣实验者。
他,他是我的心理治疗师。
韩医师
啪啦!一迭A4纸散落在办公桌上,上面写着歪七扭八的字迹。
我看着眼前的病人,心脏不争气地越跳越快,鼻梁上的眼镜因冷汗渗出而微微滑下。他疯了……虽然我才刚拿到医师执照没有多久,但我绝对可以判定,这个人疯了,而且是非常邪恶的疯狂。
一年前,我还是实习医生,就开始跟这个病人有所接触。我记得很清楚,他是为什么被送来做精神辅导的。因为他的父母还有哥哥,三方互相残杀致死,只有他幸存了下来。当时这个案件闹得很大,连续两个礼拜新闻都在争相报道。毕竟案发过程实在是太诡异、太令人感到不可置信了。
事件的开端是这样的……先是大儿子一到家就把臭袜子丢在客厅,这习惯跟他老爸如出一辙。妈妈理所当然火大了,开始雷霆霹雳地大骂。这时爸爸正巧出来了,于是也理所当然被骂了进去。爸爸因此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对老婆开刀,只好把箭头转向大儿子。这时大儿子就更不平了,为什么他就要被骂双倍的份呢?
就在这么一怒之下,大儿子也不顾原本吵的是什么,就把爸爸曾经嫖妓的事情抖了出来。妈妈听了几乎气昏了,又哭又怒地追着爸爸打。于是又窘又羞的爸爸忽然恼羞成怒,反手就给了老婆一巴掌。这举动让大儿子看了吓一大跳,认为这个父亲实在太过分,便冲上前阻止,然而最后却造成反效果,父子俩竟扭打在一起!
原本还在哭哭啼啼的妈妈见状也吓傻了,赶紧冲过去劝架,但两个大男人的蛮力岂是一个女人家能拉得开的?于是就在拉扯的过程中,妈妈被推了出去,往后一倒撞到桌角登时晕死过去。
但这时爸爸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看到老婆昏倒就认为是儿子大逆不道,竟然打了爸爸还害了妈妈,于是卯起来一阵槌打,把儿子槌得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下爸爸还站着了。这时的他才稍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但是认清事实的冲击实在太大,一瞬间竞呼吸不顺,他立刻脸色铁青地倒在地上,毫无预警的脑中风。最后,三个人都因延迟送医,而断送了生命……至于那躲在房间的小儿子,则目睹全程,幸存了下来。
现在,那小儿子正笑嘻嘻地坐在我对面。这一年来我由实习医生变成了他的主治医师,辅导下来倒还算顺利。没想到平常行为思考几乎完全正常的他,今天竟交了一份这样的手写文件给我。以直接的判断,他会有这样的行为与思考模式,一定是受当初那悲剧所影响……
“吴医生。”他彬彬有礼地唤道。
“呃。”我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尴尬地回应着。
“令尊还好吗?”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可是这个问句却让我瞬间毛骨悚然。我不晓得他问这问题的用意是什么,可是我直觉认为很可怕。
“还不错。”我试着保持冷静。放松、放松,我才是医生,快抢回主动权。
“关于这份文件……”我拾起了桌上散落的纸张,但话还没说完就立即被打断。
“很高兴这次你我见面,我聊得很愉快,再见。”他边说边起了身,然后朝我微微一鞠躬,转头就走。
碰!门被关上。空荡荡的诊疗室里,剩我拿着一叠文件的身影,错愕着。
“算了……”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离开医院回到家后,我疲惫地放下公文包,然后跟平常一样走到客厅去看爸。他老人家仍然坐在藤椅上,一脸茫然地看着电视。老人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我想我该请个看护工来专门照顾了。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那份文件,还有他的问句。
“令尊还好吗?”“全家惨死。”
“他……他是我的心理治疗师。”
“打开,再打开。”
所有片段性的字汇与记忆顿时浮了上来,我心头狠狠一阵寒战。不,不可能的。只要我保持住我的理性,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忽然!门铃响了。我吓了一大跳,但随即回过神来,快步走往大门口去。
“谁啊?”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家几乎没有访客的。
“限时快递。”外面一个声音回答着。我透过猫眼孔一看,发现真的是个快递员,手上提着一包小小的箱子。
于是打开门签收,便又关上了门,恢复了宁静。我看着这小箱子的外包装,并没有写寄件者是谁。但是收件者却是写得很清楚,那是我爸爸的名字。
“老爸的东西?谁会寄东西给爸?”我嘴里喃喃念着,但是心里面却更好奇,这里头有什么东西。现在爸爸都得老年痴呆症了,他大概也搞不清楚箱子里装了什么吧。倒不如还是由做儿子的我来拆开比较妥当。
我一边为自己的好奇心找合理化的借口,一边拆开这个小箱子……
王警官
我皱了皱眉头,看着桌子上那些命案现场的照片,几乎没有头绪。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父亲惨死在卧室,眼珠子被刨出,嘴巴里头被搅着稀巴烂,血就这样流满了整张大床。儿子则在客厅上吊,面色发青。基本的分析是,儿子杀死了父亲后,再畏罪上吊自杀。但是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手法?为什么要用……一把刚拿到的汤匙来行凶呢?
在玄关的地方,有个小箱子被拆了开来,上面写了死者父亲的名字,根据判断当初里头装的就是被拿来行凶的汤匙。而往回追溯这个小箱子的来源,竟发现原来是医生的病患伪装成送货员送来的。这样的一个关系,就让整个案情不单纯了起来。
这算是突发事件的杀人再自杀事件?还是教唆杀人事件?干了几年的
刑警,第一次听到只送一把汤匙就可以轻轻松松死两个人的。我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竞然还很冷静地微笑着。这一切一定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送汤匙?”我问。“他家没汤匙。”他答。这倒是真的,不晓得为什么死者家中一把汤匙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伪装成快递员送来汤匙呢?”我再问。
“惊喜。”他摆摆手,微笑。
“你的汤匙成为了凶器,因此死了两个人,你知道吗?”我开始对他的微笑感到反感,因而加重了语气,瞪着他道。
“喔!警官,我知道啊。但是这也不能怪我,我也不晓得汤匙送给他就会变成凶器啊。”他回视着我的双眼,让我微微发寒。
“谁晓得,平常的汤匙会变成凶器呢?”
后来,因为证据不足,当时也就无法起诉。事后我从侧面得知,原来那名父亲以前曾为了逼儿子吃东西,竟疯狂地用汤匙猛塞。若是吐了,就用汤匙把呕吐物捞起来,再逼儿子吃下去。
“不可以浪费食物!”父亲总是怒吼着这句话,然后用力灌儿子吃东西。于是每到了吃饭的时候,小孩子就哭得大吼大叫,看到汤匙就害怕。
也许是这样的阴影,让儿子一直都不敢在家里放汤匙,而父亲因为得了老年痴呆症,生活起居都由儿子照料,故并不引以为意。直到这个汤匙,重新出现在两人的生活之中。
我得知这个信息的时候,顿时被深深地震撼了。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引子,尽管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它发酵起来依然如此可怕。
那个杨姓病患一定是知晓这一点,才会故意送汤匙去的吧?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个行为的动机都是极度邪恶的……如果放任他这样子的作为,那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牺牲者出现……那怎么可以!我一定得把他逮捕到案!
“有需要会再通知你。”我向他摆了摆手。
“谢谢警察先生。”他露出微笑,仿佛早就晓得他一定不会有事。那个微笑让我简直想狠狠揍他一拳……但是不行,我不能现在就发作。
不能让他知道我对他起了疑心……这样我等会儿的跟踪行动才会顺利。不能打草惊蛇,忍耐、忍耐……只要跟着走下去,一定会有所发现的!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烟,就连马路上的车水马龙都平静了下来。但也因此让我的跟踪行动更加困难,没有人群可以作为障眼,还必须小心自己的脚步声被听见,实在是一大考验。
“嗯?嗯?”
这时才过一个转角,我赫然发现他竞然已失去了踪影!
没有、没有,寂静的街道上空荡荡一片,难不成他会飞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是发现了我才躲起来的,还是因为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跟踪……我缓缓走了出来,走到他刚刚站的位置。
左右观看了好久,仍然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决定先回局里查清他的数据,改天直接展开监视。
“哼,走着瞧……”于是打定主意,我掉头就要往回走。
“嗨,警官先生。”
“哇!”我吓得大叫一声,他竞然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背后,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猛然退了两步,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呼呼喘气。
“真巧啊,又遇见了。”他仍然保持微笑说道。我心虚地撒撇嘴,刑警干到这样实在是太糗了。我在心里暗骂几声,朝他点了个头便不说半句话赶紧就走。
他到底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的?为什么他会出现在我背后?我一边思考一边快步走着,刻意不回头观望,心跳依然激烈地扑通跳着。直到走到快转角的地方,我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想到,他竞然还站在原地看着我!
在那一瞬间,我的整片背脊都发凉了。我想到他的视线就这样贴在我的背上,就让我浑身不自在了起来,因此我也不甘示弱,输人不输阵,冷冷回瞪了他。
此时他又露出微笑了。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之下,他的脸部因阴影而轮廓分明。接着我清楚地看见他张口说话了。但因为相隔太远,我听不见他到底说了什么,而我也不会读唇语,所以我还是不懂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到底说了什么?我不知道……
杨姓男子
这就是打开、再打开……
借着长期的观察,以及时间点的配合,让整桩事件的冲击力更加剧烈,当我越深入去找到那个点,所牵连延展出来的疯狂就越庞大。
哼……刚刚那个警察,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所做的,是多么伟大的事情。还敢来跟踪我,幸好我在警局里就看出他对我持有极大的不信任和好奇……嘿,不过这样也好。
因为这样子,我就等于找到下一个实验品了。
人与人的相遇多半都建构在好奇与探索之上,但人们却永远不会晓得自己真正面对的是什么人,或许连他们自己本身都不能理解呢。
呵呵……所以不如就放轻松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样的你们,才是真正的你们。只要经过我打开、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