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木匣 一
窗玻璃传来细密的雨点声,仿佛黄昏的潮汐卷上心头。警官叶萧站在窗前,注视着烟雨中的城市,光线在乌云下变得无比暧昧,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门铃响了。
叶萧的心里一抖,那种奇怪的预感又产生了。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小心地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周旋?”
一个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脑中这张苍白削瘦的脸,瞬间清晰了起来。
对方的嘴角微微一撇:“叶萧,幸亏你还记得我。”
——周旋,他学生时代的同学。从小学一年级直到高三毕业,他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来形容。
周旋捡了张椅子坐下:“你一定感到意外吧?”
叶萧注意到他手里抱着一个黑色皮包。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零七个月前,我们同学聚会的时候。”
周旋似乎早就把时间计算好了。
“你记性真好。”
他端详着周旋苍白的脸,特别是那双似乎永远被薄雾覆盖的眼睛。叶萧记得过去读书的时候,周旋就有一张具有忧郁气质的脸,这张脸能够让他赢得某些女孩的好感,有时会让叶萧感到隐约的嫉妒。
“叶萧,我在书店里看到了关于你的书。”
“关于我的书?”叶萧尴尬地笑了笑,“哪一本?”
“事实上是全部,全部与你有关的书,我都已经从头到尾的看过了。所以——”
周旋忽然停顿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叶萧,手里紧紧抱着那皮包,就像抱着包炸药。
“所以你才来找我?说吧,我们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会尽全力帮助你的。”
雨越下越大了。
周旋看了看窗外,缓缓拉开了皮包的拉链,包里是一个黑色的盒子。
他把盒子捧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叶萧仔细地看着这只盒子,单从外形看更像是个骨灰盒。两个男人静静地围绕着它,窗外的雨水不停地流淌着,使这房子平添了几分窒息的气氛。
“因为它?”
叶萧小心地触摸了一下盒子,原来是木头材料。他更大胆地端起木盒掂了掂,感觉不会超过十斤。盒盖上有一把很旧的锁,盒子表面涂着一层红色的漆,颜色很深。在昏暗的光线下,木盒发出一种深沉温润的光泽。盒子表面还有一些雕花的纹路,像是几十年前人们日常生活的用品。
“这只木盒子——”
周旋纠正道:“不,应该叫木匣。”
“木匣?对,这是古文里的叫法。”叶萧不自觉地想起了聊斋,他把手伸向了木匣上的那把锁。
“别动它!”周旋紧张地叫了一声。
叶萧的手就像触电了一样缩了回来:“怎么了?难道这木匣里藏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周旋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就让我把这只木匣的来历告诉你吧。”
空气越来越潮湿,叶萧盯着周旋的嘴唇,静静地聆听他讲述这神秘木匣的来历……
他是这样叙述自己这次奇遇的——
周旋也是一个作家,最近在筹划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已构思了大部分,但还有一些思路没有理清楚。他一直有种预感,某一天灵感会突然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开始在大街小巷上闲逛,捕捉任何可能成为灵感的东西。
十天前的晚上,周旋徘徊到市中心的路边。忽然,一辆公共汽车停靠在了他身旁。
还没看清这是几路车,周旋就跳了上去,他不知道这辆车开往何处,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投完币以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四周飘荡着一股难闻的汗渍气味。
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空座位。
空座位就在靠近前门的地方,似乎就是专门为了周旋而准备的。虽然有些古怪,但他还是准备坐下。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空座位旁边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看起来很年轻,披着乌黑而散乱的长发。虽然车厢里很暗,但周旋还是看清了她的脸——她是非常漂亮的那种,年纪最多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肤色十分白皙,更像是那种面无血色的苍白。她的眼睛很黑,很大,闪烁着一种特殊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盯着周旋。
周旋有些胆怯了,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他甚至怀疑对方的目光里隐藏着伤人的匕首。他说不清这女子的眼神里包含着什么,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邀请还是拒绝?或者是绝望中的求助?
在最初的恍惚之后,周旋终于看清了血迹。
没错,她的身上有着一滩殷红的印迹。在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血红色的污迹就像是冬日里绽放的梅花那样醒目。
更重要的是,周旋看到这个女子正向他摊开双手,似乎是在展示什么,也像是在祈求什么。她的手上也全是红色的污迹,甚至在那苍白的脸上,也沾染着几点腥红。
周旋的背脊一凉,立刻联想到了一幅鲜血淋漓的场面。怪不得,周围那么多人站着,却没有一个敢坐到她身边的空座位上。
他该怎么办?最大的可能是退缩,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转过脸,向拥挤的车厢后部挤去。可是,当周旋看到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还有那双向他摊开着的血手,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她。终于,周旋看着她的眼睛,向她会意地点了点头。
周旋坐在了她的身边。
他紧张地不敢说话,觉得四周所有的人,都以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似乎已经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者是罕见的胆大包天的好色之徒。
当他坐下以后,女子的眼睛依然盯着他。看着她身上刺眼的血迹,周旋想说:“需要我帮助吗?”
可周旋就是不敢开口,似乎她有某种魔力,迫使他保持沉默。
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周旋胡思乱想着,罗列出了种种可能性,最好的一种是这个女孩爱上了他,最坏的一种是浑身是血的女孩拿出一把刀捅死了他,处于中间的是什么也没发生,最后两人各奔东西,形同陌路,本来就是嘛。
就在这时,终点站到了。人们纷纷走下了车门,包括司机,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周旋和身边的女孩。
车厢里静悄悄的,周旋忍不住开口了:“你怎么了?”
她淡淡地回答:“谢谢你能坐在我身边。”
“你身上是什么?那些红颜色的,是血迹吗?”
她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你受伤了?”
她摇了摇头。周旋这才稍微放心一些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也许我可以帮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虚的。他必须承认,若不是眼前的女孩有一种令人无限怜爱的美丽的话,他才不会留在这里呢。
“那就送我回家吧?”
她的声音非常轻,就像一只猫在叫唤。周旋想也许她真的出了什么麻烦,需要一个男人来保护她。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
但她并不回答,而是径直走下了车厢。周旋紧紧跟在她身后,她一身沾染着血迹的白衣,在黑夜的背景下特别显眼。
没走多久,她就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马路,周围是一栋栋单独的小楼,每栋楼前都停着私家车。
她带着周旋走进了其中的一栋小楼,这是一套底楼的房子,周旋看到了一个宽敞的客厅,看起来舒适而豪华。
当周旋呆站着的时候,女子已经跑进了里间。周旋不敢乱动,心里猜测着她是什么人?能住在这种房子里一定不简单,或许是只金丝雀吧。
“谢谢你。”
她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出来了,脸和手上的污迹也全都消失了。
“看来你的确没有受伤。如果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周旋。”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周旋,也许你的人生,会因为今晚而改变。”
什么意思?周旋立刻怔住了,难道是某种暧昧的暗示?他不敢再留下去了,转身走到门口,身后又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来这里的路吗?”
“我——记得。”
她还期望自己会再来吗?周旋的心里又是一抖,匆匆地跑了出去。周旋长出了一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自从那晚的奇遇后,周旋一直都心神不宁,那女子的眼神总仿佛在眼前晃来晃去。小说再也构思不下去了,绞尽脑汁地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明白了——那把灵感的钥匙,就在她的手中。
他要找回这把钥匙。
周旋又去找那她了,按照三天前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她的家。那是一个下午,绿树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从底楼的院子里伸出枝桠来。
他按响了门铃。
“你终于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门口,“我已经等了你三天了。”
“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好了。”
“我本来就很好啊。”
她呡起嘴笑了笑,看起来脸色也比上次红润多了。
周旋坐下来说:“那上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次?上次我已经忘记了。我也想知道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你记得我。”
她微微笑了起来:“我当然记得你,周旋。”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找你?”
“不为什么,我就是知道。”
周旋总觉得她那副表情似曾相识,他冷冷地说:“你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女巫。”
“女巫?你说的好,我喜欢这个称呼。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谢谢你。”她又笑了起来,坐在周旋的身边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我叫田园。”
“田园——很好的名字。不过,我还想知道更多。”
“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的奇遇。”周旋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我是一个作家,正在构思一部长篇小说。我想你会给我灵感的。”
田园点了点头,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回答:“对,你需要灵感,得不到灵感你会很苦闷。”
“你似乎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了解你的一切。比如——你的生日。”
她把周旋的出生年月日,一字不差地报了出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周旋吃了一惊,他仔细地想了想,那天晚上她不可能看到他的身份证的。
“这不算什么。我还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你的父母和家庭,你写过的几本书的内容和细节。”
周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紧地盯着田园的脸,努力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不,除了上次奇遇以外,过去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女子。
“你调查过我?”难道从一开始起,这就是一个引他上钩的阴谋?或许,一切都是她事先安排好的,“你是什么目的?是要利用我吗?”
“你说对了。”
她挑衅似地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那么多,那你也要让我知道你的一些事,这样才公平。”周旋又注视了一下这房间,看不出有第二个人居住的迹象:“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的。”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田园停顿了片刻后回答:“我是搞戏曲的。”
“演员?”
“可以说是吧。”
周旋点了点头,怪不得她有这样迷人的气质,并且住在这么好的房子里。他的视线又落到了墙上那张大幅照片上。
田园忽然说:“周旋,我想请你为我办件事。”
“你终于把最重要的话说出来了。你要我做什么?”
“先等一下。”
她快步走到里间去,捧出了一只黑色的木匣。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田园手中的木匣,看起来就像捧着个骨灰盒。
“周旋,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放心吧,这木匣子里面装的不是骨灰。”
她把木匣缓缓放到了周旋面前。
“那里面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你所要做的,是替我保管好它。”
“保管?”周旋拧起眉毛想了片刻,真猜不透她心里想些什么。不过,如果只是保管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吧。我答应你。”
田园微微一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谢谢。”
她口中呼出的气息轻抚着周旋的耳根,让他的两腮有些泛红了。
“不过,就算是保管也应该有时限,总不能让我守着这木匣一辈子吧?”
“那当然,最多一个月。”
“没问题。”
周旋实在想不出,只不过代她保管这木匣一个月,能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不过,这木匣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田园又拿起了木匣,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周旋的手中,幽幽地说:“记住,不要擅自打开这只木匣。”
手里的木匣感觉凉凉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透过木匣表面渗入了他的体内。周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的,我不会打开它的。”
她冷冷地盯着周旋手中的匣子,然后给了他一只黑色的皮包,让他把木匣放到包里。
田园又叮嘱着说:“记住我的忠告,好好保管它,千万别丢了。”
“那当然。”周旋靠近了她,“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不。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是在要我走吗?好的,我现在就走。”
周旋带着木匣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田园,我今后还能来找你吗?”
“随时随地都能来。”
木匣提在包里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周旋不再说话了。他匆匆离开这里,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像玻璃碎片一样洒在他的脸上。
从田园手里拿回这只神秘的木匣以后,周旋就把它牢牢地锁在自家的保险箱里。
第二天,周旋离开了上海,去和外地一家出版社商谈书稿的问题。在那座炎热的城市里,周旋度过了无聊的几天,大部分时间并不是谈稿子,而是在各个旅游景点闲逛。炎热让周旋喘不过气来,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买了飞机票赶回了上海——他想见田园。
从飞机场出来,周旋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田园那里。
一个小时后,周旋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地跑进了田园那栋小楼。
他按响了门铃,但里面仍没有任何动静。这时一个保安走过楼道,有些异样地指着田园的房门问:“你找住在这扇门里的女人?”
“发生什么事了?”
“她死了。”
瞬间,周旋感到背上的旅行包变得异常沉重,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保安说今天早上,钟点工按时来为她打扫房间,结果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当时已经断气了,后来警察也来勘察过现场。
周旋还是不敢相信,他又跑到公安局去问了问,结果证实了田园的死讯,经检验死因为心脏病突发。
虽然满头大汗,但心却好像掉到了冰里,周旋不敢再追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周旋闭起了眼睛,挡风玻璃上仿佛浮现起了田园的脸——她死了,她居然死了。除了名字和职业外,周旋还对她一无所知。是的,她很漂亮,也许还很富有。她还是个戏曲演员,一个引人注目的女戏子。可现在就这么死了,死在自己的床上。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
他忽然想到,田园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样东西——木匣。
木匣正锁在他家的保险箱里。
刚回到家里,周旋就打开了保险箱——他多希望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梦。
然而,他摸到了木匣。
感觉就好像摸到了田园的皮肤,一个死去的美丽女人的皮肤。
周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把木匣放在桌子上,呆呆地看着它。夕阳从窗户射进来,一片金光洒在木匣上。这是田园委托他保管的东西,不,这是田园存放在他手中的遗物。
人已经死了,木匣还留着。周旋痴痴地盯着它,仿佛田园的生命已转移到了这只木盒子里。
夜幕降临时,电话铃突然响了。
急促的铃声让他浑身颤抖,他看了看电话机,又看了看桌上的木匣,不自觉地把铃声与木匣联系了起来。
周旋接起了电话,这才长出了口气,原来是他父亲打来的电话。但周旋还是有些意外,虽然同在一座城市,但他已经两年没和父亲联系过了。父亲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周旋敷衍了几句,让父亲放心后挂下了电话。
这时周旋才注意到电话里有留言。他讨厌随时随地都能被别人找到的感觉,平时不太开手机,所以在家里安装了录音电话。
打开电话录音,他立刻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周旋的冷汗立刻冒上了额头。
这是田园的声音。
然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完,因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着……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喘息声,周旋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组画面,这美丽的女人给他打电话,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在了床上,话筒随着电话线悬在半空,在接近地板的高度不停地摇晃着。
磁带又转了几十秒,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她停止呼吸了。
但愿她走的时候并不怎么痛苦。周旋呆呆地看着电话机,磁带还在继续转动,如果对方不把电话挂掉,那么磁带将一直转动下去,记录下对方话筒里能收集到的所有声音,直到这卷磁带用完。半小时后,磁带停止了转动。
窗外已一片漆黑了。
黑暗中的周旋转过身来,看到了桌上木匣的黑影。他连忙打开所有的灯,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田园留给他的木匣,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桌子上。他真怕这只木匣会突然打开……
周旋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电话录音,根据机器上的时间记录,田园打来电话的时间,是今天早晨6点20分。
医生对他说过,田园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或许,就在田园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而那段话只说到一半,她就无声无息地去了。上午钟点工来打扫房间,发现了田园的尸体。不久警察也赶到了,对现场进行了勘察。她的电话机在照相和提取指纹后,又被重新挂上了。这样周旋的电话就又能打通了。
他把那段录音特地拷贝了一卷带子,又重新放了一遍:
“周旋,请把那只木匣,送到幽灵客栈,在——”
幽灵客栈?
这一遍他听出来了,在田园的话语里隐约带着痛苦。或许,她已感到自己心脏病发作了,在最危险的关头,却给周旋打了电话。在电话留言里,她请周旋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她想说的一定是“幽灵客栈”在某某地方,但还来不及说出口,死神很快就带走了她。
幽灵客栈……幽灵客栈……
周旋反复地念着这四个字,仿佛是一句咒语。惨白的灯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一阵天旋地转,心口乱跳起来。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桌子上,那是田园留给他的遗物——幽灵客栈的木匣。
“幽灵客栈?”
叶萧拧着眉毛吐出了这四个字。仅仅听到这名字就能让你不寒而栗了,更何况这是一个美丽神秘的女子,在临死前留给你的电话录音。
周旋终于吁出了一口气,他把这一场离奇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所以就想到了我这个做警官的老同学?”
“没错,这些天我寝食难安,田园的影子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木匣子——”
话音刚落,周旋和叶萧便一齐把目光投向了木匣。
“你真的没有打开过它吗?”
叶萧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木匣的表面,单从手感上来讲,与普通的木漆盒子没什么区别。
“绝对没有。”
“好的,不要轻易打开它。”叶萧踱到窗前,外面依然笼罩在烟雨之中,“在心脏病发作的生死关头,人们首先会想到吃保心丸,或者打电话叫救护车。但田园却要给你这个萍水相逢的人打电话,要你把木匣送到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虽然不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但至少可以看出,这只木匣对她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那你想怎么办?”
“叶萧,能不能帮我查一查田园的情况,她过去的简历,她的亲人和朋友,有关于她的一切。”
“行,这应该能查出来。”叶萧停顿了一下,他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不过,如果这些信息都没有用呢?”
“不管有没有结果,我都必须要完成田园给我的遗嘱。”
“把木匣送到幽灵客栈?”
“是。”
“可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要完成田园的嘱托,否则她死不瞑目,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周旋又停顿了片刻,“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说过,我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灵感?”
“对。我需要灵感,而恰恰是田园给了我的灵感。那天晚上的奇遇,她临死前的电话留言,这只神秘的木匣,还有——幽灵客栈。所有这一切都给了我写作的灵感和冲动?所以,我必须要把它送到幽灵客栈,这将帮助我写出最好的小说。”
“周旋,你会走火入魔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周旋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笑意:“这就像是看一部惊悚电影,越是感到害怕,就越是想要看下去。”
叶萧无法反驳他,确实有许多人有过这种体验:“好吧,只要不犯法,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周旋忽然拿起了桌子上的木匣:“也许,我不该把这木匣带到你家里来,但愿它没有给你带来厄运。”
他把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包里,捧在胸前说:“我走了。”
外面的雨水越来越多了,整个房间就仿佛浸泡在了水底。叶萧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缓缓仰起头,只看到无边无际的黑暗水域。
第二天,叶萧在公安局查到了田园的死亡记录,卷宗证明她确实死于心脏病,纯属自然死亡。
叶萧又详细地调查了田园的经历,她生于一个传统戏曲之家,十二岁便登台演出,二十岁已是戏曲界的后起之秀了。但在三年前,田园被查出患有严重的心脏病,绝对不能再唱戏了。病历记录表明,最近一年来她的病情每况愈下,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医生认为她随
时随地都有可能在睡梦中死去,而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但田园为什么不在把木匣交给周旋的同时,就把去幽灵客栈的要求说给他听呢?又何必要等到最后的关头才打电话呢?或许只有在死亡时刻的遗嘱,才能让周旋坚定去幽灵客栈的决心吧。否则,谁会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种事呢?也许这只是一个绝望的心脏病患者,在临死前的恶作剧吧,而她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就是周旋。
接下来,叶萧在公安局的电脑里,调查了本市所有的旅馆和酒店,但没有一家叫“幽灵客栈”。想想也是,谁敢起这种名字啊。
或许幽灵客栈是过去的地名?
几天后,叶萧终于在市图书馆里找到了幽灵客栈。
原来叶萧有一个好朋友在图书馆里做研究员,通过这位朋友查到了一份旧上海的报纸,出版日期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在这份报纸上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幽灵客栈》。
作者署名是陶醉,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专栏作家,出道时非常年轻,几年后死于抗战中。重要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小说,而是一篇纪实性质的游记。
文章是这样开头的——
“幽灵客栈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
连绵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止了。
清晨,周旋背着旅行包,来到了长途汽车站。几天前他接到了叶萧的电话,说幽灵客栈已经找到了。叶萧把那张三十年代的旧报纸传真给了他,根据70年前文章里的内容,幽灵客栈位于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
周旋在地图上找到了西冷镇,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立刻收拾起了行装,准备带着木匣去寻找幽灵客栈。尽管叶萧劝他不要太着急,但周旋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现在,他已经登上了开往西冷镇的长途大巴。
大巴很快就开上了高速公路,周旋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看着窗外夏日里的江南,郁郁葱葱的田野正飞快地向后退去。要到达这趟旅程的终点——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还需要整整七个小时的车程。
周旋向头顶的行李架望去,上面放着他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包里装着那只木匣。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一次成像的照相机、几本书和一些换洗的衣服。
下午三点半,旅行大巴驶入了浙江东部的丘陵地带。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青山,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忽然,周旋看到车子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建筑物——西冷镇到了。
大巴在镇边的停车场停下,周旋小心地背起了旅行包,踏上了西冷镇的土地。
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西冷镇也不例外。周旋仔细地观察,街上全是新盖的楼房,到处都有商店和批发市场。
然而,在大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与完全不同的景象。这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这里应该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周旋走进一家茶馆,里面聚集着一群聊天的老人。他捡了个空位坐下,仔细地听着周围人们的说话。但这里的方言一句都听不懂,他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请问,我能打听一个地方吗?”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先生用浙东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尽管问吧,西冷镇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老先生,我想问一个叫幽灵客栈的地方。”
茶馆里变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周旋,感觉像是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僵了整整两分钟,老先生终于说话了:“西冷镇没有幽灵客栈。”
周旋的心里一凉,难道自己坐了七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只为了听到这句话吗?他注意到周围人们的表情,当听到“幽灵客栈”四个字的时候,全都显得异常惊恐,说明他们对幽灵客栈感到害怕,不愿意提起幽灵客栈,所以才会否认它的存在。周旋大着胆子说:“为什么要说谎?”
“你说什么?”
“对不起,老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幽灵客栈如此忌讳。我只是受一个朋友的委托,到幽灵客栈送一样东西而已。”
茶馆里依旧死一样寂静,就连外面街上都聚集了不少人,挤在窗口向里看去。又是那位老先生打破了沉寂:“你走吧,快点离开西冷镇,不要再打听任何有关幽灵客栈的事。”
周旋看着周围人们的眼神,看来不能再呆下去了。先离开茶馆这块是非之地再说吧,他低下头匆匆地跑出去了。
他一口气就跑到了镇子的边缘。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带着咸涩味的风从东面吹来——离大海不远了。
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先生,需要帮忙吗?”
周旋吓了一跳,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看到身后站着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
“你是谁?”他警觉地问道,一边小心地摸了摸背后的旅行包。
“我叫阿彪,就住在这里。”染黄发的年轻人指了指后面一栋老房子,然后他把周旋拉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刚才我在茶馆外面听到了,你是不是在找幽灵客栈?”
“你知道幽灵客栈在哪里?”
阿彪点点头,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不过嘛——”
他的手上做出了一个数钱的动作,周旋立刻给了他一百块钱。
阿彪接过钱说:“先生,你不知道,如果让我老爹知道我带你去幽灵客栈,他非把我的腿打断不可。”
说完,阿彪跑进后面的房子,推出了一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车。他戴着头盔跨上摩托说:“先生,快上车吧。”
周旋将信将疑地骑上摩托车后座问:“阿彪,你有没有驾照啊?”
“有,上个月刚拿到。”
他给周旋戴上了头盔,大声说:“坐稳了啊!”
摩托车发出隆隆的发动声,带着周旋飞驰了出去。他们开上一条乡间小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丘陵。阿彪开得很野,在小路上不时做出惊险的动作,让后面的周旋心惊肉跳。
周旋在阿彪耳后大声问道:“阿彪,为什么西冷镇上的人不愿意谈幽灵客栈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我记事起,大人们总是用幽灵客栈来吓唬小孩子,说去了那里就会被鬼捉去。其实,里面倒底有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你去过幽灵客栈?”
“我小时候去过,但只是从外面看看,没有敢进到里面去。你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
神秘木匣 七(2)(2006/3/11 00:41)
天色越来越阴暗,一大团黑色的云朵聚集在天上,看起来要下雨了。他们开过了一个村子。周旋注意到村里有许多三层小楼,村口还有一个绿色的邮筒。他问道:“这村子很有钱嘛,叫什么名字?”
“叫荒村。”
“荒村?”
“对,这村子就叫这个名字。听说过去非常荒凉,是方圆几十里内最穷的地方。不过现在全村人都外出做生意,富得流油啊。”
摩托车开上了一条荒凉的山路,周围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周旋看着这荒凉的原野说:“真奇怪,我们只翻过了一座山,就好像从浙江到了英国海岸。”
“因为这里的地下都埋着死人。”
“是坟地?”
“对。这里正好对着风口,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份,使这里变成了盐碱地,没有一种庄稼能种活。所以几百年来,周围几个乡镇都把这里当做墓地,专门埋死人。”
忽然,几滴雨点落到了周旋的脸上,他仰起头看着天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了。
“大海!”
当这辆又破又旧的春兰摩托爬上一个高坡时,周旋突然看到了大海。
——黑色的大海。
周旋一下子愣住了,他曾见过无数次大海,然而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大海给他的感觉却迥然不同。在黄昏的暗云底下,遥远的海平线一片模糊,一幅阴郁的印象派油画展现在他的眼前。
转过一个弯以后,阿彪高声叫起来:“幽灵客栈到了!”
周旋揉了揉眼睛向前看去,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黑色的房子。
瞬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里了。
摩托车在离客栈一百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阿彪摘下头盔,战战兢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我不敢靠近那栋房子。”
“没关系。”周旋下了摩托,向阿彪挥了挥手。
阿彪用眼角瞄了一眼客栈,摇着头说:“先生,你自己保重吧,一定要当心啊。”
“我会当心的。”
阿彪点了点头,戴上头盔掉转了车头,飞驰着离开了这里。
荒野上只剩下周旋一个人站着,就像几个世纪前的孤独旅人。
已经下午六点钟了,黄昏的海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乱了他的头发。周旋的视线穿过晃动的发梢,投向了百米之外的幽灵客栈。
这是一座木结构的三层楼房,整座楼都呈现出一股陈腐的黑色,只有屋顶的瓦片间长着几蓬荒草。
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就好像梁家辉主演的新龙门客栈从大漠搬到了海边。整座楼看不出什么建筑风格,就像是用一堆破木头搭出来的恐怖片的布景,在风雨中更显得破旧不堪,真让人担心风一吹就要散了架。
周旋从旅行包里拿出了一次成像的照相机,通过镜头把客栈看得一清二楚——忽然,镜头里面客栈的三楼窗口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刻按下了相机快门。
照片慢慢地从一次成像照相机里面出来了,一栋黑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在照片中,只是光线太暗淡了,就像是一幅阴郁的油画。
他把照相机和相片放回包里,快步向幽灵客栈跑过去。
靠近了看这座客栈,感觉反而不那么恐惧了。客栈的大门腐朽破败,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
周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敲门声“砰砰”地响起。几乎就在同一秒钟,天上打了一个响雷,一道闪电裂开天空,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门里面一片死寂,整个客栈就好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这扇门里就是放着棺材的地宫。难道只是一间空房子?
周旋一边敲门,一边大声地叫了起来:“有人吗?”
海边的风雨声淹没了他的声音。
当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大门突然“伊呀”一声地打开了——
周旋的心里一抖,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
幽灵客栈开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