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年男人急匆匆进来了。
“和老板,您还记得我吗?”人还没有站定,他就开口了。
和老头厌恶得皱皱眉头,看了他一眼。和老头是性格平静的人,他不喜欢吵闹和急躁。这个人他倒是有印象,他来做什么?
和老头没有吭声。
那男人一看,似乎有些着急。“就是03年的时候啊,我爸爸,来您这里买了个东西啊。还有我。”
“人老了,记性不好咯。”和老头摇摇头。
“您肯定记得的是不是?”男人似乎更着急了。简直有些手舞足蹈地解释着。“我爸爸姓袁,叫袁有钢啊,他那会老是来您这里坐呢。后来,他买了一套桌子……”
和老头突然觉得很希奇啊,又有些好笑。其实他记得的。那袁老头是有一天很巧合走到了这条街,走进了这家店。他进来的时候,用粗糙的手一个个抚摸着店里的家具,脸上有着一种幸福感。
就因为他的幸福感,两老头熟络起来。因为年纪相仿,而袁有钢曾经也是一个木匠,两个人都很投缘。聊起来的时候,常常讨论木料和做工。
听到他说一套桌子,和老头一想,自从这袁有钢家搬走了,两人就只能个把月才聚聚。算一算,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了。和老头似乎就是要这个人着急,他故作沉思,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男人刚舒了口气,和老头又摇摇头。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你看,你看,这个就是我爸爸。”和老头接过照片,照片比较新,照片上的人不见得很开心。
“哦,原来是有钢啊。”和老头把照片拿住,然后放进抽屉里。男人明显没有在意照片的去向。“有钢好久没有来了啊。”
“我爸爸他病了,现在在医院呢。那个,和叔,我爸爸那有一套桌子,恩,七巧桌,那天,是我来帮他搬的。您记得吧?”
和老头一下就明白了。
袁有钢搬家之前,送给和老头一套木匠工具,不见得多值钱,但是这是一个木匠的全部行当啊。这样的情谊,让和老头有些感动。和老头想了想,就想把那套七巧桌送给他。有钢到他的店子里,最喜欢的,就是那套桌子了。常常把它摆弄成各种造型,然后就像看着自己的作品一样满足而骄傲。
七巧桌,就是由七张小桌子组成——一张方桌,大小不同的五张三角形小桌和一张呈平行四边形的小桌。七张桌子可任意组合成自己想要的形状,类似于古代的智力游戏“七巧板”。在古代这算是较早的组合式家具。由于每个桌子角度都不一样,又要组合的时候完全契合, 那么在制作起来,比如下料、开榫以及各个几之间这个桌边的长度的配合上都是要求严格,难度很高。而和老头要送有钢的,是用柚木做主料,并且配上一些檀木。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上好的家具了,价值不菲。
有钢不肯收,他知道这套桌子的价值。
和老头开口了:“有钢啊,万物都有灵性。这套桌子在我这里很多年了,之前有人出高价,我硬是没有卖,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的懂,真的爱。你那么喜欢它,它跟了你,一定是很开心的。我话不多,你要是看得起,你就拿走。”
有钢感动不已,就在店子里哭了起来。他孤身很多年,子女有自己的世界,老了交了个朋友,却是那样重情义。
后来,有钢带着人来把桌子搬走了。走之前,留了一迭钱。和老头也不二话,数也没数,把钱放进抽屉里。
和老头打断还在说话的男人,说:“我想见有钢。”
男人很为难:“这个,这个……”
“不然,你也别想要那桌子。”和老头冷冷地说。
男人脸突然红了,点点头。
医院里永远都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和老头年轻的时候,得了很严重的胃溃疡,胃切了三分之二,现在又来医院,让他很不自在啊。
有钢躺在病床上,几乎感觉不到他在呼吸。他盖着被子,尽管如此,那塌陷的线条还是显得他十分瘦弱。针水滴的很慢。他的床前有三个人,两男一女,有一个就是上次来的男人。
和老头进门,就闻到了一种腐朽的味道,他知道那是很奇特的味道,是死亡的标志。
“有钢,有钢。”和老头轻轻唤着。
有钢儿子站起来,介绍到:“和叔,这是袁林青,这是袁林燕,我叫袁林华。老二,老三,这是爸爸的朋友,和叔。”
和老头摆摆手,算是招呼了。上次的男人,也就是袁林华,找个借口带着弟妹出去了。
有钢睁开眼睛,看到和老头,似乎有了些精神。“老和,你来了,咳咳,你不来就不成了啊。”
和老头笑笑,“你呀,怎么就生病啦,也不要我来看看你?”
“我怕是不行了,也好,省得让他们给气死。”有钢坐起来,这是那么久以来,他最有精神的一天。和老头也不说话,有钢知道他脾气,就自顾自说起来了。
自从有钢把桌子搬回家,他是喜欢的不得了。他的子女都成家了,自己孤身一人,那桌子就成了它大玩伴,他没事,就喜欢搬一搬,拼凑个什么图形。这七巧桌就像他的孩子,有时候调皮,什么也拼不好,像在逗他玩。自己倒也过的开心。一个人的时候,他就边擦拭边和它们说话。
有钢说一会,就咳嗽几下,歇一歇。
“你送我的时候,要我不能用丝布擦。人啊,老了就忘记了。我当时也没有想什么,那天偶然翻到一块好的丝布,我就拿它擦了。”
有钢笑笑看着和老头。
“没事的,你知道没事的。”和老头也笑。
其实这和老头的店,不是自己开的,而是别人送的。所谓万事有灵性,何况是吸收了天地精华的树木呢?这些树木在木匠的手下,有了另外的形态,它们灵性不变。
和老头卖东西,一是真心喜欢,真心买,买了不退,也不能送人。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知道破坏了会怎么样。这些木织品也在选主人的。至于另外的说明,比如有些不能沾水,有些不能碰丝,除了和木理有关,更多的则是和灵性有关。一但激发了,就更有灵性,也就更不能随便了。
和老头送有钢的七巧桌,就像一家人。用丝,丝是带电的。一下,就让这一家子更有灵性了。但是,这些不伤人,所谓魔由心生。到不同人手里,自然有不同的故事啦。
好比之前的圈椅,梨花见水,当然就活了不是?
有钢又洋溢出了那种幸福的笑容。“呵呵,我以前听我的师傅说,不是所有人都能造出有灵性的家具。现在我是真的见识了啊。老和,你真的是个奇人啊,可惜,没有机会听你说了。你肯定有很精彩的故事啊。”
和老头嘴巴动动,想安慰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死亡的气息,说明一切只是时间问题了。
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有钢又说:“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只是,我放心不下它们啊……”
话说他这么一擦,就听见咯咯的笑声。他以为自己耳背,一听,真的有。他随着声音找,是那套七巧桌。
有钢自己曾经是木匠,他听自己的师傅说过。木,集合天地灵气,人伐之成材,其灵性不去。经异人加工,能有灵寄存于内。其木观之有光,抚之定神,乃上上品。他以为只是传说,莫非,是真的?
有钢把手放在七巧桌的面上,那声音就在脑海中。有钢很兴奋,你们活啦,你们活啦?
从那以后,这些七巧桌就像他的七个孩子。他还是常常摆弄他们,然后乐的哈哈大笑。自从老伴去世了,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他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很久都不会冷,他觉得十分贴心,他还给七个桌子取了名字,他觉得他们都有自己的个性。他不觉得孤单了,自己越活越年轻了。
有钢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个事。
那天,林华来了,还带了一个人。这个人带着眼睛,干干瘦瘦的。那人一进门,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七巧桌。
有钢十分反感,找了个借口,就把他们送出去了。有钢的这几个孩子,心思都很重,也很少来看他。有钢也不计较,自己有退休金,有房子,也不靠他们。
“人,有时候还不如这木头,有灵性,会心疼人呢。”有钢叹气。“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林华叫了个专门鉴赏的家伙。林华见过那七巧桌,后来偶然听说那东西应该很少见,很贵重,就偷偷把那人叫来了。”
和老头自然知道鉴定的结果。这个家具在店子里有年头了,他到店子里的时候就有了。做工还是什么,都很讲究的。年代不是很远,但是也是上品。这样的成品现在很少,应该很是值钱。
“现在我这一病,不知道家里会闹成什么样子啊。”有钢眼睛里银闪闪的。
林华开始常去看有钢,每次爸长爸短的。有钢还以为儿子突然明白他的孤清了,很欣慰。时间一长,林华开始提起那套七巧桌。有钢心一下就凉了,原来都是为了他百年之后那桌子的归属啊。
林华的异常,林青,林燕很纳闷。但是大哥这样,他们也不能落后啊。有钢家,是从来没有那么热闹了。他们有时候带着孩子来,孙子让有钢十分开心,但是每次看他们在七巧桌周围,他的心就一紧一紧的,生怕弄坏了一点。
这天,有钢和林华的谈话就被听到了。
“不行,我有自己的打算。”有钢有些不耐烦。
“爸,你知道值多少钱吗?现在我孩子要上大学了,我做生意又赔了些钱。”林华不放弃道。
“多少钱也不行!”有钢斩钉截铁地说。
林青刚好到门口,听见这话,他就站住了。等前前后后听了个七七八八,林青马上给林燕打了电话。
林华显然没有想到弟妹知道了。一开门,刚要招呼。林燕就冷冷地说:“我还以为大哥是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原来是被钱砸晕啦。”
林华有些无措,马上又恢复过来。“你怎么这么跟大哥说话?”
“哥,你怎么能这样。爸爸的七巧桌我们也有份的。”林青也开口了。
“你说吧,那桌子值多少钱?”林燕问。
一看是这个状态,林华只能无奈地说了。“几十万吧。”
“几十万?”林燕跳起来,“你居然要独吞?爸,我是您唯一的女儿,现在又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你可不能偏心啊。”
林青也不甘示弱:“爸,从小您就疼我。小军也是您最心疼的,他那么有出息,我还想送他出国深造的。你看……”
“这是我和爸爸买来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啊?虽然你们是我的弟弟妹妹,也不能乱来啊。”林华也坐不住了。
“共同继承人,你懂吗?”
“就是就是……”兄妹三个,就吵起来了,弟弟妹妹暂时站到了一边,和哥哥争执着。
……
“不要吵了,我还没死呢。”有钢一下就火了。“滚,都滚。”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走了。门一关,有钢就哭了。他慢慢走到七巧桌面前,眼泪就一滴一滴滴在桌面上。有几个声音,齐齐叹了口气。
有钢说到这里,看着和老头,拉着他的手“老和,我这,都是气出来的啊。”
有钢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想不到自己的孩子脑筋都用这些上了,为了钱,兄妹不和。要是自己死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门还是天天有人敲,兄妹三个谁也不放心谁,约定看老爹只能一起看。有钢不想开门,只想一个人安静。三个人也识趣,不开门,也就走了。
这天,三个人就在有钢门口吵起来了。有钢连续十几天睡不好,一听见他们吵,又气又悲,一口气,就提不起来了。他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慢慢就瘫倒在地。
三个人吵的厉害,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忙又敲门。没有人应,三个人才着急起来。说来好笑,现在有钢家的钥匙是哥哥保管外面门上的,弟弟妹妹保管里面门耳朵。三个人把门打开,看见有钢已经晕了。那七巧桌里那张方形桌子,也在地上。
那一声巨响,就是它倒地的声音。
“这不,我住进了医院。”有钢呼呼喘着气。
门外,又是一阵吵闹。
只听见一个女人尖酸刻薄的声音,“你找那个老家伙来不就是要证明桌子是你的吗?告诉你,不是你买的,只要是爸爸的,就有我们的份。”
林华明显有些底气不足,“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不分给你们,只是我要多一些,是,是我和爸爸一起买的。”
林燕“哼,那让爸爸说,是不是你买的。”
世界就是这样,太多太多的人,因为金钱反目成仇,有时候血缘这种东西太缥缈,太虚无。它们在我们的身体里,但是却看不见,也不堪一击。也许,唯有流血的时候,那片红才会提醒,我们的身体其实那么亲密。
和老头叹口气,“你要怎么办那?”有钢又笑了,“我还有一个心愿,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个骨灰盒。咳咳。我知道你店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些死人用的东西,但是,我只想你这个老朋友送我最后一程。”
“好。十天。”和老头起身,准备告辞。
“十天以后,你到我家里来吧。医院我不住了,反正是个死,我想回家。那群孩子还在想我呢。十天,我一定等你。”
和老头一出门,争吵的三个人顿时安静了,和老头眼睛都没有斜视,径直走了。
和老头在店子后面的一间仓储里翻找着。来到这家店里的人,都会很迷惑,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小小的铺面里面居然有那几间房屋。
和老头才来的时候,也迷惑不解。这是什么样的格局呢?他初初到来是还是个普通工人,进过矿洞,和所有工人一样,背篓里放几斤白酒,随时保暖。那天,也是个机缘吧,当他的师傅看见他的时候,眼睛里的泪花让他无所适从。
和老头翻出了一块柚木,没错,这就是七巧桌的剩料。七巧桌是师傅的师傅做的,还是师傅的师傅做的呢?谁也不知道,这也是店里的规矩,店里的东西虽然都是师傅们自己做的,但是谁也不知道确切是哪一代的店主做的。做好了,就放在店里,从家具,到小的工艺品,这些木制品有些在店里放了很多很多年,都没有遇见自己的主人,只是痴痴的,安静的等。等一个没有被约定过的约定。
加工以后,在仓储里会留下一些剩料,留着有很大的用途。比如现在。
锯料,测量,刨,凿,打磨。那墨线被轻轻拉起,嘣的弹在木料上,留下黑色的遗迹。和老头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复杂工序的东西了。店子里的东西太多了,他只想在自己的有身之年找到它们的主人,他这些年都只用木料做些小玩意儿,纯粹是打发时间了。
和老头的老伴看他那么认真开始做,图纸上是个骨灰盒。有些不高兴,多不吉利啊,但是也没有说话,那么多年,太了解他了。不该说的,说出来只会不开心。和老头是个心里有谱的人,也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的。也就由他。
其实用柚木做这个东西是有些不合适的,不是上上选。和老头很清楚有钢的想法,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要和老头给他想个办法让那群孩子能一直陪伴着自己。木匠人有规矩,你说要什么样式什么东西,我做,你就不能再过问。这是尊重,是行规。
抛光,上漆。
一切都那么完美。
和老头连续工作,只为了让这个漆能干透。必须要三天三夜。
上了这个漆,不仅防水好,耐酸耐腐,传说,这古老漆树上下来的漆,不会困住灵魂。
和老头到的时候,有钢在床上不停问,来了没,来了没。
这是约定的第十天。
和老头来到他的床边,握住有钢的手,轻轻放在骨灰盒上。
这个骨灰盒做的很朴实,没有雕刻的花纹,底部做了一个托底,四四方方。在正前方有一块檀木镶嵌,中间镂空,可以放往生者的姓名。整体给人的感觉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肃穆。也许不是它本身,而是它散发的气吧。
有钢手一摸到它,眼泪就下来了。不停说:“谢谢,谢谢。它们一直在哭啊,一直说要随着我啊,我,呜呜。”和老头点头,紧紧拉着有钢的手。
有钢嘴巴里还在念叨,“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
三个儿女再也坐不住了,眼看爸爸就要咽气了,难道真的平分?谁都知道,爸的这口气就是等着这个老头的,这下心愿了了,要是一下去了。做弟妹倒还好,这大哥原本就想独占的,要是老头一咽气,那怎么办啊。
林华扑通跪在床前,“爸,您看,您还是立个遗嘱吧。这桌子,是我帮您搬来的。爸,律师我都叫来了。”和老头这才注意,满屋子的儿孙里,有个陌生的男人。他一直在抽烟,显然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面了。
林燕把孩子叫到身边,“快给你爷爷跪下!”孩子看爷爷的样子,有些害怕。不敢悖逆母亲,跪下了。“爸,这不行啊。除了桌子,
还有这房子和您的存款什么的,都是我们共同的。要不,大哥拿了桌子,就要给我们姐弟钱,也不能再分其他的。我打听过了,那套桌子很稀有,虽然年代不久,也是高人做的,至少也值七八十万。要是大哥独占了,就得我说的那样。”
“就是就是,”林青也过来了。“就像姐姐说的,爸……”
有钢的声音突然大了,一点也不像个将死之人。和老头又闻见了那股腐朽的味道,时间到了。和老头眼睛红了。
“有律师,那正好。”有钢紧紧抱着那骨灰盒。“现在我的神智很清醒,在坐的都是见证。”律师赶紧过来,拿出录音笔,纸张开始纪录。
“你们都逼我吧,人呐,不如这草木啊。好,那桌子,你们平分吧。剩下的房产,变卖后的钱,存入银行,平分给你们的子女,到他们十八岁的时候一同去领取。我的存款就用做我的后事吧。这下,你们都满意啦?”
林华有些不服气,“爸,我不同意平分。”
有钢笑,“那好吧,不平分,就留给你们去争吧。谁争了赢了谁得。”律师把条款拿来,有钢签字。这下,三个人炸开了锅,谁争赢了是谁的啊。
有钢喃喃地说,“一切都结束了啊,咳咳。我们在一起……”和老头走了,他见不得生死。临走前,他伸手摸摸那套七巧桌,叹口气,“去吧去吧,随着你的主人去吧。”
有钢咽下了自己最后一口气,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满足的笑容。
三个人还在争吵,谁也没有注意,那套七巧桌的桌面,七个,齐刷刷地,裂开了。裂痕,甚至满了整套家具。
它们会和它们的主人一直在一起吧,即使是黄泉路,也作个伴。
那些凡世可怜的人啊,你们争的,不过是一堆破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