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姓王,因为他曾经被划分为“中农”,就称他为王中农吧。
在讲他的故事前,有必要讲讲他父亲,姑且称为老王。
老王出身于地主家庭。他家是我们镇(现在有一部分地区划到别的镇了)四大家族之一,巅峰时期有近三千亩稻田,山林面积也极大。
他属于典型的郁郁不得志之人。十八岁不到就考上了秀才——在我们那小地方,是被誉为天才的。我不知道以前考秀才有多大难度,但从讲述人的语气来看,是不啻于现在的人考上“清华”“北大”了。并且,他也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曾北上武昌求学好几年。可是,他的父亲,一个古板的地主,强迫他回家娶亲生子——他家已经是三代单传了。
可能是由于理想的幻灭吧,他于是用极端的方式折磨自己。成亲后,把平时读的书和纸墨笔砚一把火烧了,发誓再也不读书,似乎把写字也戒了,过年的对联,自己都不会动手(能考上秀才,字应该差不到哪去)。
可能小地方确实没有人能和他交流,因而,他变得很沉默,极少出门,遇到熟人,顶多点头示意一下,绝不会停下来聊天。在家,也不和家人同桌吃饭,都是下人另烧一份送到他房间,逢年过节也是如此。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药方(草药居多,很多都是口口相传,没有文字记载的),所以,能和他说上话的,都是一些土郎中或有药草秘方的人。对此,他似乎到了痴迷的境界。
有一次,他听说有个人知道治蜈蚣咬伤立刻见效的药(被蜈蚣咬,没有什么大危险,但极痛,忍忍就过去了,药方其实也属于鸡肋),居然用三亩稻田去换。可以说,他是一个草药偏方的集大成者(我们那)。
但是,他又从来不给别人看病,有人求他,他就会告诉那人:“你到某某(会治这病的人)那去,他会治”。他开辟了一大块地用来种药,叫人用很长的竹枝围得严严实实,平常是不准别人进去的。据说有一次他老婆看里面的花开得很好看,就叫丫鬟去摘了一把,他居然大发雷霆——他涵养很高,所谓雷霆,也就是瞪了眼不说话。不过,有人病了,某郎中说你到老王那里谋(要)点某某药,他又会毫不吝惜,一挥手,你认得就去扯——反正他不会动手。他日常的工作,要么在药园里伺候药草,要么扛了锄头到山上挖药移植到园中。
他也不喜欢经营什么,从来不买田地。自家的地,让谁种,收多少租,他一概不管,都是一个管事的先生说了算。遇到年成不好,有人交不了租,也只是年前派人到那人家里对个账,从不通牒什么时候必须交——我们那算是自给自足的地方,歉收的时候少,而且以前的人思想淳朴,最怕欠账了。
因为这样,他在人眼中,也就是一个怪人了。后来年纪大了,性格才变得随和了一些。我想,他是寂寞得太久了,或者是认命了才这样,因为他后来对风水产生了兴趣。
在我看来,中国人,不论高低贵贱,灵魂深处,似乎都有一种大兴土木的情结。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地方植被破坏是很严重的。所以有”蜀山兀,阿房出“的诗句。老王那个时期,我们那靠近县城的周边地区,建房用的木材就已经开始稀缺了,于是,没钱的人家,就只能去偷了。以前我们那到县城的交通还算方便,所以进山偷木材的人比较多。村里人那些没事的年轻人,往往会组织起来扛了土铳护林。
一天晚上,一群偷木材的人大概是迷了路,居然摸到离村庄不远的地方砍起树来。晚上声音传得远,被人听到了。这些护林的青年,各个很兴奋——要是离村远,打起来说不定会吃亏,现在靠村这么近,绝对不怕打不过。
于是用了围捕野猪的方法,悄悄把这些偷木材的人包围起来,先朝天放了几铳,然后大喊:“捉贼啊!捉贼啊!”那些偷木材的,吓得到处乱窜,纷纷没命逃跑。这些护林的青年,计划得很好,但最终一个偷木材的都没抓到,心里很不服气。
忽然,听到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追上去一看,是两个人,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四五的样子——年纪小,吓得找不到路了。于是护林的这些人用土铳逼两个人把刀扔了,然后冲上去拳打脚踢,直打到两个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才停手,然后扯了两根捆柴的葛藤死死捆了,像抬野猪一样抬下山。
因为这山是老王家的,于是他们就把两人抬到老王院子里一扔,大叫(这时老王一家早已睡了):“老王,老王!捉到两个贼,偷你家的木(木材)”老王一家上上下下都纷纷起来。
老王老婆一看这情形,连声说:“造孽啊!造孽啊!你们把人打成这样做什么?”连忙叫人把两个人松了绑,叫大家到大厅里去,然后吩咐丫鬟去做饭。
老王后起来,一看这情形,直摇头:“你们这些后生,真不懂事,这是两个小孩,毛都没长齐,把人家打成这样!”
护林里面有个后生听了,大声嚷起来:“小孩就偷东西,还打不得?今天是偷你家的,要是偷我家的,我要把他打死!”
老王只是笑笑,说:“你这么厉害,等一下不喝半坛酒不准回去!”
两个小孩这时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站都站不起,只能躺在地上。老王于是叫“长年”掌灯,到药园中扯了草药榨出汁水,对两个小孩说:“喝了!”两个小孩以为是要毒死他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老王叫他老婆过来说:“你快要他们喝了,这两个都伤了内脏,迟了以后治都治不好!”
说完,回头对护林的后生说:“你们要吃什么自己到灶前(厨房)去说,我精神没你们好,要睡觉!”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老王老婆这才告诉两个小孩,这是“贼牯药”,什么叫“贼牯药”呢?按我们那说法,就是不管伤得多重,只要刚受伤喝下去,能保住内脏,不会落下病根。因为最初是做贼的人防身的秘方——做贼必定会失手,失手肯定要被打,吃了这药,能保命。
那边,偷木材的同伴纷纷回到了家,一点人数,发现少了两个人。开始还相互安慰说肯定是小孩走得慢,可快天亮了,还不见人回来,顿时都慌了神。两个孩子的母亲,听说他们被追的时候到处有土铳声,害怕自己的儿子已经被打死了,双双急得晕死过去了。
我不大清楚以前对打死正在实施盗窃的人会怎么判决,印象当中,似乎死了就白死。因为解放前,我们那就活生生烧死过两个外地流窜来的小偷(人性中野蛮的一面似乎永远不会消逝),所以,这两位母亲的担忧是合理的。
他们这个村也是一个大家族聚居地,于是,族里说得上话的,把人组织起来商量怎么办。大家的意见是:先派一个人去探探情况,到底是打死了,还是扣住了,然后再做决定。为什么只派一个人呢?因为错的是他们这一方,人去多了,会让别人觉得你想仗势压人,稍有言语上的不妥,很容易激起宗族斗争——农耕时期,宗族的荣誉是很重要的。
难题是到底派谁去呢?这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弄不好,还会挨打。大家都不大敢。
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说:“那就我去一趟!”话一说出口,大家就直摇头,这个人姓彭(这家族都姓彭),五十开外,平时话极少,从不和别人争论什么,属于木讷型的人。
族长担心他不会说话,把事情闹大,就委婉地说:“这个,要能把事说圆(大概意思是说要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老彭(这么称呼了)说:“两个小孩不懂事,砍两根木头,没多大事,我去一趟。”因为没人,族长只得同意了。
老彭一到我们村,找了个人问:“老表,我屋里(含有家族的意思)有两个没用的,昨日到你们这来砍木,你晓得在哪个地方么?”
那人回答说:“两个小孩吧,在老王屋里(农村小道消息传播极快)!”然后指了路。
老彭见到老王,还没开口,老王倒先说话了:“你是来接两个小孩的吧?我还准备让他们吃了中饭再回去!”
老彭说:“是啊!真是没脸没皮,实在对不住!”
然后把两个小孩家中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终究是穷苦。之所以会来偷木材,是因为想积攒木头,以后好建房——他们家的房子快倒了,父亲又都过世了。另外,在农村,房子不好,是没有女子愿意嫁过去的。
还没等他说完,老王就说:“没事,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哪家没有个落难的时候?只要是自己屋里用,你过来跟我打个招呼就是,这木烂在山里还不就烂了。就是而今有些人心太大了,砍了去卖,这是要不得的!”
老彭连忙保证:“老兄你放一万个心,日后我们那还有人过来砍木,你找我就是!”
老王笑笑说:“这两个伢哩(小孩)屋里急得不得了了吧!这样,我就不留你了,既然劳你来了,就到我这扛一根干木(风干的木头)回去,这两个伢哩昨日吓到了,肯定扛不动,我喊人帮他们扛了送到某某地方!”
老彭连忙说这怎么好意思,老王一挥手:“几根木值不了什么,就是你回去跟他们屋里(家长)说说,这么小的伢哩,要珍贵一下,昨日夜里,我们这的后生要是发猛(耍狠),真的用铳来打就真没命了!”说完,就吩咐两个长年带老彭及两个小孩到牛栏楼上挑木头(农村木头一般放在牛栏上面)。自己就进屋了。
老王有个特点,说话但凡挥了手,就是送客的意思,不会再说了。选好木头,老彭吩咐两个侄儿领了“长年”先走,说自己还要吃筒烟。
老彭独自在老王房子周围转了转,然后掏出烟丝,对着屋里喊:“老兄,出来吃筒烟哦!”
老王有点纳闷,但还是叫丫鬟搬椅子出来晒太阳(这时是秋天),两人就默默地叭着烟。
许久,老彭发话了:“老兄,我看你这屋做得不久啊(刚做不久)!”
“也有十几年了!”老王说。
“你屋里在这住了蛮多代了吧?”老彭问。
“从老公公(曾祖父)开始就住这里。”老王说。
“我看你屋里钱是有蛮多,但这屋却不敢多做,只能依你的老宅的地盘(地基和方位)”
老王一听,大吃一惊,因为这是他家族的秘密,祖上有交代,不管有多发达,房子的格局不能变。这件事,只有老王知道,对他老婆都没有说。
但他嘴上还是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说法呢?”
“怎么说法?老兄,我这个人从来不多说话,都是别人说我听。刚才听我两个侄子讲(按辈分,那两小孩应该叫他叫叔叔),不是你,他们可能命都没了,今我就要多两句口,你莫见怪!你这屋,一般人不敢在这建,肯定有人点化过!”
老王顿时大惊失色。他曾祖父当年很穷,他家以前在我们那又属于杂姓,老宅被大姓兄弟堵得没了出路(其实是变相霸占地基了),没地方落脚,只能搬到这个地方(相对来说很偏僻)。为什么选这呢?因为他曾祖父当年放牛没事,喜欢和经常到我们那要饭的一个落食子聊天。
这一年,这落食子看到他家房子被堵死,就对他说:“后生,我帮你指个地方,保你几代富贵,就是人丁不盛,你要不要?”一听到“富贵”,谁不动心呢?至于人丁盛不盛,只要不绝代就行了。
当年划地基的时候,这个落食子就说:“后生,你这屋要做大点,日后佣人丫鬟还要住!”
据说,这个落食子还在这房子大厅放祖宗排位地方的地下,埋了一些神秘的东西。等着房子做起来,他家就顺风顺水,养母猪,一窝生十几个,连母牛都双生过,家中的财富逐渐积累起来,经过三代,才到现在的规模。这个,外人绝对不知道。
老王于是对老彭刮目相看,说:“老兄,还是到屋里去喝口茶水吧?”
老彭笑笑,说:“茶就不喝了,就在这吃筒烟就走!”
老王又问:“你说我这屋是有人点化了,这个怎么说呢?”
老彭顿了顿说:“我说了你莫生气,你这屋,要做得非常准,稍微偏一下,莫说有你这家产,一代就会住绝(人死光),你这是块邪地,你看!”
然后指着房子及周围的地方还有远处山峰说:“你这是个灯盏地(外形像灯盏),这房子要没做准,再大家产都要烧光。做准了,正好可以照着保你!你厅里,肯定埋了东西,不然,肯定镇不住。”
“那当年人家说这地方只能保几代,你看是这样的么?”老王问。
“呵呵!”老彭笑笑不语。
“你直说,不要紧!”老王说。
老彭犹豫了一会,说:“老兄,你这屋,已经住不得了,再住,香火要断!”
老王说:“这样,那看来要搬,你看这附近有好一点的地方么?”
老彭说:“搬啊,别人搬可以改一下运道,你屋里不行,搬也没用!”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老王问。
“你这屋,盛起来,靠的是一股邪气。当年帮你家看风水的,有大道艺(本领),这地方的邪气出来,靠的就是一个眼,那个师傅把这眼堵在你屋下面,他们出不来,只有护佑你家盛,等你家里气数用完了,他们好出来,这就是为什么你家盛得这么快!你要陡然(突然)一搬,没人镇一下,会更啰嗦(方言,麻烦的意思)!”
老王顿时落寞起来,这时,他自己也懂些风水,但只能看到“形”,看不到“气”,虽然有预感家族可能要败,但不知道会败成什么样。老彭这么一说,也大致明白了。
老彭见老王如此,就安慰他说:“老兄,我没什么道艺,依我看,把你门前这路改一下,看能不能化了这一劫!”
“怎么改?”老王问。
老彭起身,指着门口说,当年,你屋里为什么把路修得绕到你家(老王家住在半山腰,山不高)而不直接修上来呢(直线,要省好多路),就是为了主财。而今,你把路改到从你大门口直下到山脚下,破点财,看留不留得住些运道,趟过这一关。”
老王正要再问路要怎么修,老彭却起身告辞:“已经晚了,我要回去,今我也说打乱话(胡说),你莫见怪(责备之意)!”然后扛了木头就走了。
随后,老王做了一个当时大家都不能理解的决定:把自家门前老路废掉,从大门口直修一条新路下到山脚,短短一段距离,居然转了三个弯。
有点风水常识的人都知道,一出大门就是下坡路,是很不吉利的。附近的人都纷纷议论:这老王恐怕是作死(按我们那说法,人接近死亡时,往往会做一些离奇的事情),不知道听谁“嚼蛆”(胡说八道)修这么条路!
当然,后面的事情,证明老王的这一决定,应该说是很明智的,讲他儿子王中农的故事才会体现。
写(复述)这故事,很是纠结,很多细节,其实我也知道,一笔带过,从叙事的角度来说,是更好地。之所以叙述得这么冗长,是因为我觉得,像老王这样有才华学问的人,一生只留下一个玄幻的故事,实在可惜。
他的善良、傲气和乖张,很有名士风范。他的同窗,用他的话来说,学问在他之下的,有的做官,有的纵情得意。只有他,守着几块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稻田,老死于穷乡僻壤之中。我们常人,总是感叹自己为贫穷所困,为低贱所困,其实,从老王来看,又有多少人是为富贵所累,为荣华所绊呢?有些官二代、富二代,若能生在平常人家,何尝不是有机会凭自己创出一番功业,最终却只能在父辈庇佑之下,庸庸碌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