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正月,在广州念书的我也回乡凑个热闹,因为那一年的我村热闹非凡,停止多年的正月元宵迎神活动将在这个平静的村庄里隆重举办,木偶戏也将隆重上演。消息一传出,村中一片欢呼,很多在外地居住的村民欣然归乡,共同支持家乡这个重大的庆典活动,图个大吉大利。
过完年之后,各寨的村民都在关心一个重要人物的健康问题,因为只有他的出现才能让这次活动更有神奇性、更有轰动性。但令人扼腕叹息的是,神棍曾开的儿子及时发表了声明,说此时的父亲曾开已垂垂老矣,身体状况江河日下,现住在县城安享晚年,不宜打扰,显然,这意味着曾开彻底地退休了。但是他的退出,绝不代表我村的神权之路就此走向覆灭,相反,很多比曾稍微年轻一点的,带着新的梦想,向这条路慢慢走来,据事后得知,对此职业(神棍)感兴趣的人已经在暗中活动。可是,这项工作不是儿戏,绝对不能被蔑视,也绝对不能硬着头皮上,否则,物极必反,很可能造成悲剧!这一年的正月,对于我村来说,确实是有喜也有悲。
从初四这天起,相关的兼职工作人员都开始了各项迎神活动的准备工作,比如,收拾锣鼓、清洗轿子、做钉子轿,等等。收拾锣鼓和清洗轿子都好理解,而这钉子轿是何物?其实,它就是板凳,只不过两边有担架可抬,并且在其坐垫、靠背、扶手、放脚处均安装了铁钉,尖端朝上,以供具有“非常”能力的神人坐,在万众瞩目的节日里,神在村民面前证明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移星换斗的法力。
曾开的缺席,意味着曾经风靡一时的“坐钉子轿”活动退出我村的历史舞台,所以之前为这位神奇人物定制的钉子轿也被胡乱地抛弃在新二寨的大厅棚顶上,已经多年不用。然而,今年的迎神活动重出江湖,那么与其配套的“坐钉轿”又如何呢?这确实难为了工作人员,在收拾这些陈旧的道具时,新二寨的热心人士星哥等人特地去问了寨子中的老大兼请神高手—省叔公,问这顶钉子轿是否需要清洗,可是这位资历颇深的人士却给了星哥等人一个令人费解的答案,省叔公说道:“既然要迎神了,钉子轿就顺便准备好吧。”
省叔公的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态,确实让我村的人产生了丰富的联想,除了曾开之外,难道还有人会去挑战这顶望而生畏的钉子轿?村民都将拭目以待。星哥等几人把这钉子轿重新洗好,修补好,放在新二寨门口边的大坪上。对于这项准备活动,在我村有个传统说法—谁更热心就表示谁家更诚心,将会受到神明更多的庇佑。所以村民对准备工作乐此不疲。今年星哥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理论上讲,他将成为第一批被庇佑的对象之一,可是上天却跟他家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星哥家所住的新二寨的不远处即是我村的河流,河对面的上边就是我村五显大帝的寺庙,如果大家还有印象,在前文中曾提到过此庙宇的位置。庙宇在重新修葺之后,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仍然威严耸立,不变的是村民对神灵的虔诚,变化的是在这座神圣的庙宇前朝拜的面孔。
新二寨前排房间的窗户打开之后,就可以眺望到河对面的山丘和这座庙宇,当然,前提是你的视力要好,毫无疑问,星哥的视力是没有任何瑕疵的。据说,当时星哥的妻子带着儿女们在大年初二就回娘家去了,星哥当天晚上在别人家玩到11点多才回家。毫无睡意的他,觉得百无聊赖,特意泡了一壶茶,然后微微打开一扇窗。刚过立春,外面的气息挺清新,晚风吹拂进来,备感清爽,只是屋子外面漆黑一团,显得农村过年时有点孤寂。过了一会儿,眼睛逐渐适应过来,乘着月光,依稀可以看到河面上褐色的流水,突然,他把目光锁定在石桥上。他可以确定:一个黑影竟然在河中的石桥上轻轻起舞,刹那间就消失了。“他妈的,见鬼了,怎么正月就看到这玩意儿!”星哥自言自语,慌忙中用力把窗关上,心脏不由得剧烈地跳动。
等心跳缓和下来后,星哥哑然失笑:自己那么胆小算什么男人?在好奇心的驱动之下,他再次凑近窗户,微微打开,向外张望,看到了更为怪异的一幕:那个消失的身影在河对面的山坡路上飘忽,如跑似飞,很快又在山坡路口消失了。此时,外面万籁俱寂。
正是子夜,墙壁上的那座古老的时钟正在滴滴答答有规律地摆动,他的脑中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那个黑影究竟是人还是鬼?如果是人,为何会在深更半夜有这样的举动,跑到对面山坡干什么?如果是鬼,那,那不可能,难道自己的时运真的那么背吗?
星哥思绪万千,不承想,更让他慌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星哥本来放松了的神经又绷紧起来,他惶恐不安地倾听着外面的任何声息。一阵低沉而紧张的声音传了进来:“阿星,开门!”或许是对方过于紧张的缘故,星哥没有在第一时间听出是谁,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侵袭着他的大脑,他挪着脚步来到门边,屏气问道:“谁呀?”
“阿星,是我!”门外再次传来了焦急的声音,这下肯定没有听错,是自己的老母亲。星哥立即拨开门闩,打开了门,母亲那苍老而又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前。但是在这一瞬间,借着暗淡的光线,星哥从母亲的脸上发现了异常,母亲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惊吓,她面容惨白,呼吸急促。平时总是笑容可掬的母亲此时一声不吭地迈进了房间,颤抖着把门关上,接着,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房间,静静地走到一张木凳面前坐下,一言不发。星哥毫无头绪,缓缓地走到母亲的面前,蹲了下来,伸手去握母亲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异常冰凉。
“妈,你怎么了?”星哥悄悄地问了一句。
母亲战战兢兢地吐出了几个字:“阿星,我怕!”星哥的母亲的“怕”字一出口,不要说星哥会意到母亲的意思,包括我,甚至说我村的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我村的人都知道,星哥的母亲叶伯母向来与众不同,本来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应该看破世事、笑看人生,但她有个怪癖,就是平生有两怕,一是怕死,二是怕鬼,这确实是让后辈啼笑皆非。所以星哥听到母亲老调重弹,松懈了下来,笑吟吟地对母亲说:“妈,你怕什么?不会又说是怕鬼了吧?”
叶伯母见到儿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没有丝毫的放松,相反,叶伯母正襟危坐,若有所思地对星哥说:“阿星,我恐怕过不了今年,我的阳寿已经尽了。”
这可让人不懂了,听起来好像叶伯母认识阎王爷似的。而善于察言观色的星哥,觉得今晚的母亲确实跟往常不同,如果是以前,母亲说到死,说到鬼之后,总会一笑置之,但今晚一直是愁眉不展。星哥担心地问母亲:“妈,你是不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呀?”
叶伯母仍是一脸严肃,她一本正经地说:“不是的,我刚刚确实见到鬼了,还是个刽子手呢!”
星哥惊呆了,他看到母亲的样子不像是玩笑,巧合的是,刚刚自己也透过窗户看到了河面上的黑影。星哥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星哥的母亲情绪稍微缓和了,她把自己刚才遇到的怪事告诉了星哥。
根据叶伯母的讲述,她在临睡前去了趟茅厕,回来的时候,望了望摆放在大门口的那些准备迎神用的轿子,奇怪的是,她依稀见到最靠边的那顶钉子轿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大家千万别以为叶伯母老眼昏花,叶伯母虽过花甲之年,但仍是耳聪目明,牙齿完好,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黑影当时真实地存在。当时,叶伯母心里非常清楚,这不是鬼,而是神,因为那是钉子轿,只有神才会坐的,于是,此时的她还以为是神明显灵,立即远远地跪了下来,嘀咕着说:“神啊,你大显威灵,保佑……”可是,令她震惊的是,钉子轿顿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声响,这个黑影竟然在瞬间飘然而去,在半空中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来取你命,时候未到……”
胆战心惊的叶伯母在黑暗中听得一清二楚,立即起身,跑回房间里躲了起来,许久,她终于明白过来,刚才的那个黑影是鬼,是来取自己魂魄的刽子手。心有余悸的她想确认一下窗户是否完全关上,当她双手哆哆嗦嗦去摸窗户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从窗户的缝隙中闪进来一道白光,正中她的脑门,她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来到了儿子这边。
闹鬼了,星哥听完母亲的话,感觉到自己看到的黑影跟母亲所见的黑影是同一个黑影。他摸不着头脑:怎么一个家庭中同时两个人见到鬼?想到自己曾正儿八经地洗轿子,会不会是神显灵了呢?从结果来看,星哥似乎错了,等着他的是艰苦的探索。
叶伯母说完,见星哥没有任何表态,接着郑重地说道:“阿星,今晚就辛苦你了,我在这个房间睡,你看着我,说不定我今晚就走了呢,如果真是这样,我有子送终。”说完就上床睡觉去了。星哥摇了摇头—怕鬼怕成这样,确实是世间少有呀!据说当晚星哥抱来一床被子,直接躺在凳子上睡了。
几天后,星哥的老婆从娘家回来了。星哥并没有及时把母子俩见鬼的事情告诉星嫂,母亲怕鬼自不必说,但星嫂向来对鬼神不以为然,当然星嫂也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当星嫂回来时见到寨子的大门口摆放着那么多迎神道具,她已经心中有数,她嫁给星哥这么多年,入乡随俗,被我村民风同化了,但是她确实是个胆大的女人。一般在正月,很多村民甚至是他村的人都会去对面的庙宇中求签,因为那是灵神,签特别准,所以去庙宇的求签者给的香油钱也不少。但晚上会否有人去求签呢?星哥突发奇想,难道那天晚上看到的黑影是个人,也是去庙宇那边求签的?
或许是妻子在身边的缘故,星哥并不像前几天那样畏畏缩缩,阳刚之气又回到他身上来了。初八那天晚上,星哥在临睡前从窗户的空隙中向外张望,他想或许会发现去求签的人。此时的窗户外黑不溜秋,一个身影也没有。在他张目凝视的时候,旁边的星嫂觉得他的举动怪异,不经意地问道:“阿星,你在看什么?”
全神贯注的星哥头也不回,小声地说道:“我在看有没有鬼。”
星嫂愣住了,不知道丈夫在搞什么,她轻轻地走到星哥的身边,把手搭在星哥的胳膊上,星哥突然回过头来大力拍打了一下她的手臂,同时尖叫起来:“鬼来了!”星嫂更加纳闷,她冷冰冰地说道:“阿星,你神经兮兮的,说什么话呢,大正月头,大吉大利的,说什么鬼不鬼的?”此时的星哥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走到床沿坐了下来,终于把前几天晚上发生的怪事告诉了星嫂。星嫂听完,禁不住笑出声来,她乐呵呵地说道:“你们母子俩真是迷信呀,哪有可能有鬼哦,说出去给村里人笑死。”星嫂还没说完,星哥却凑近她的身边,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然后指了指窗户外面。许久,星哥小声说道:“真的,我刚刚又看到有黑影朝对面去了,不可能又是我眼花吧?”
此时的星嫂犹豫起来,她推开星哥的手,来到了窗前,向外观望了一会儿,接着回过头来,向星哥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提议:“阿星,要不咱们出去看看?”没等星哥反应过来,星嫂就找来一支手电筒,拉着星哥就想往外走。可是星哥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房间里,纹丝不动,他战战兢兢地说道:“你……不要……命了吗?”
星嫂走过来拍了拍星哥的后背,笑着说道:“那个不可能是鬼来的,走,肯定没事的。”见星哥并没有动,星嫂不耐烦地向他吼了一声:“别磨磨蹭蹭了好不好,你是不是男人?竟然比我还怕!”星哥被逼无奈,勉强跟着星嫂出了大门。据星嫂后来在众人面前吹嘘,当时一路上是她拉着老公的手走……
屋外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月牙儿,大地罩上一层金黄色的微光。其实只要熟悉道路,有没有手电筒并不重要。星嫂拉着星哥的手很快来到了河边的路口,向对面张望。此时的现象简直就像是安排好的一样,一个黑影出现在河对面的小坡上,寨子供奉的庙宇就在这个小坡上,奇怪的是,黑影朝着庙宇飘去。说这个黑影在“飘”,并非我故意捏造事实,这个你懂的,看完下面的故事就明白。
几乎夫妻俩同时看到此景,星哥显得心神不宁,星嫂安慰着他说:“阿星,我敢保证,那个绝对是人!走,去庙宇看看。”星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激灵。据事后星哥讲述,这之前他从来没有在晚上10点钟之后跨过河,何况此时夜深人静。不过,在妻子的面前,他只能“打肿脸充胖子”,跟着妻子跨过石桥,来到上坡路。然而,就在上坡的时候,他们发现不远处的庙宇灯火通明,显然白天的几把灯盏火一直在燃烧。两人来到庙宇的大坪下,稍微歇息了一会儿,正在此时,让人大开眼界的是,朦胧的月光下,一人似乎在庙宇的面前跳动,看他专注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人在不远处观察着他。由于方向问题,夫妻俩根本无法看到此人的脸。此时的星嫂激动了起来,轻轻地对星哥说:“我都说了,不是鬼吧,是人!”星哥默默地点了点头。可是,此时的夫妻俩却不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鬼不可怕,神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或许是星嫂的声音略微尖锐,给那人听到了,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黑影突然回头向星哥夫妻俩看来,同时一束强光射了过来,夫妻俩还没有反应过来,黑影却朝着庙宇的另外一个方向飘去,星嫂大声地喊了起来:“是谁?别走!”星嫂独自追了上去。慌乱中,星哥大脑一片空白,向庙宇走了过去。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庙宇的后方又出现了两道强光,对着这边星哥的眼睛照射,星哥觉得眼冒金花,回头撒腿就跑。可是惊慌失措的他,在下坡路上打了个滑,撞到了一棵树上,狼狈地瘫倒在路旁。
“是谁?是谁?”两个黑影大声质问道,然后围了上来,两束手电筒光不停地在星哥脸上晃动。突然,其中一个黑影无比惊讶地喊道:“星哥,怎么是你?想不到呀!”
星哥揉着碰伤的头,微微地抬起了头,许久,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两人是新一寨的老火和老土两兄弟。这两兄弟都是一副惊讶不已的样子,在黑夜中用鄙夷的眼光注视着星哥。看这两兄弟来者不善,星哥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两个怎么会在这里?我老婆呢?”
老土和老火对视了一下,老土愤怒地嚷道:“什么?做这种事,你还带上你老婆,星哥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庙宇中村民供奉的香油钱数目不少,但是据寨子里的老大统计,经常被盗,所以我们兄弟才来……真的没有想到呀,你怎么做这种事情?”
星哥算是听明白了,误会呀,可是在这关键时刻,紧张的他却无言以对,许久,才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什么……什么,老火,你们认为……是我们……拿了庙宇中的香火钱?”
火哥和土哥摇了摇头,对星哥置之不理,老火还大力地咳嗽一声,向路边的草丛中吐了一口痰,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下坡路走了,留下无比痛苦的星哥愣头愣脑地坐在路边。过了一会儿,星嫂从庙宇前的路口快步地走了下来,估计她也见到两个身影消失在石桥上,但是,这不是重点,她气愤地说道:“他跑掉了,不过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如果再遇到他,我肯定可以认出来!对了,刚才是不是有人过来跟你说话了?”星哥悔不当初地说道:“唉,给你害死了,现在想起来,是神是鬼关我们什么事?现在我们跳入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星嫂看到满脸惆怅,意识到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忙不迭地问道:“阿星,你是什么意思?”
星哥把老火两兄弟的话告诉了她,星嫂听了暴跳如雷,然而思绪混乱的她根本还没有理清是怎么回事,但她迷迷糊糊感觉到麻烦将接踵而至。最后,夫妻俩乘着夜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
当天晚上,星哥夜不能寐,担心着自己夫妻俩的声誉问题,而星嫂最终还是挺过了自己这关,她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天,几个寨子里都人声鼎沸,毫不避忌地谈论着星哥夫妻偷拿庙宇灯油钱的事情。一日之间,村民以讹传讹,流言四起,这逃不过叶伯母她那敏锐的耳朵,她不敢相信,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装神弄鬼来骗人,最重要的是,还骗到了老娘的头上,不然那天晚上鬼从何来?此时的星哥夫妻俩真是百口难辩,只能以沉默对付众人的诽谤。但是,也有人相信星哥夫妻是无辜的,理由很简单:一是星哥家并非穷困潦倒,哪会在乎那钱?二是夫妻俩平时的为人。只是,在人证面前,一切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星嫂终于明白了自己鲁莽的行为让家庭惹上了祸,但她确认了一点:那个黑影不可能是鬼,一定是人!不想了,当初如果不是要证明他是人,自己家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吗?还是学会面对现实吧!忍受诽谤吧!可是,这一切仅仅是铺垫。因为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如果在那时问我,神究竟在我村存不存在,我无法回答,但一周之后,从迹象来看,神确实潇洒地来了一次。
一周过去了,正月十五到来,村庄内到处喜气洋洋的。根据当天的办事流程,上午敲锣打鼓,迎接村中所有寨子供奉的神像,然后工作人员抬着轿子在村中环绕一圈。各寨的村民对神敬畏得五体投地,烧香跪拜,燃放鞭炮。当天下午4点,全村的神像集中在新四寨大坪上,统一拜完之后,村民即可回家吃晚餐,用餐完毕,部分心诚的老人还会沐浴更衣,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出现在众神的面前。
夜幕降临,其他的寨子逐渐寂静下来,几乎所有的村民都集聚在新二寨的戏棚前,稀奇古怪的剧目在悄然上演,究竟谁是主角,暂时无人知晓。据说当时的星哥夫妻俩默默地站在人群的一角,毕竟自己处于风口浪尖,此时“无声胜有声”呀。就在大家焦急地等待木偶戏开始的时候,突然,寨子的一角传来了强有力的吆喝声,是由男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强,周围集聚的人也越来越多,顿时,这些吆喝的男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好,当时我凭着敏捷的身手快速地占据了有利的观看位置。而其他动作较慢的人员,如星哥夫妻俩,就没有那么好了,当星哥夫妻俩围过来时,前面密密麻麻的人已经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星哥急中生智,不知道从哪个地方拿来了长凳,夫妻俩站了上去,也尝试做看客,可是,10分钟之后,星哥的身份却起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此时,激动人心的一幕终于出现,人群里面的村民乐叔成了主角,他头上系着一条红毛巾,穿着半截裤头,打着赤脚,跳了起来。左邻右舍都知道乐叔没有艺术细胞,想要让乐叔在众人面前奉献上精彩绝伦的舞蹈表演的可能性太小了,那他在干什么?像,太像了,他在走曾开的老路,他在走向神权之路,他越跳越起劲。旁边的老大省叔公激动起来,省叔公振臂一呼:“神来了,锣鼓闹起来!”
村头的敲鼓高手谷伯率先敲响了鼓,锣也响应起来,瞬间,锣鼓声、欢呼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一阵鼓响之后,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个个擦亮眼睛,看乐叔的激情表演。乐叔非常配合村民,挥动着手臂,嘴里发出了“嘘嘘”的声响,他的动作和声音与当年的曾开如出一辙,最让村民热血沸腾的是,乐叔宣称自己是“五显华光大帝”。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许多人在旁边窃窃私语,有人说看样子是真神降临,有人说新的神棍诞生了,也有人说此大帝非彼大帝也。然而,支持的声音却越来越多,“真神”字眼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呼声最高的是土哥和火哥,可是,他们却不懂得避嫌,任何人说乐叔是真神都可以,但他们必须低调,哪有侄子支持叔叔当神棍的?这不摆明着是任人唯亲,违反神棍的选拔制度嘛!
无论如何,乐叔毕竟是乐叔,不是名字不够响亮,而是真神曾开在我村村民中的地位已经根深蒂固,所以乐叔根本不能跟曾开相提并论,他如果要被大众接受,就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特殊的考验。果然,周围的几个年轻人大喊道:“请让开,请让开!”顿时,人群中让出一条通道,三四个人把清洗好的钉子轿抬了过来,有一个大胆的人向乐叔毕恭毕敬地说:“请神就坐!”
现场立即沉寂下来,等待着非凡的一刻!没错,真神就是要坐这顶钉子轿的,任何不敢坐钉子轿的,不算是真神!
挥动着手臂、跳着舞步的乐叔时不时向钉子轿那边看,但总不见有任何行动,时间就这样流逝着。突然,一个声音愤怒地喊道:“你是神,你有什么好怕的?上啊!”众人循声望去,却不知道是谁喊的,因为这个声音并不熟悉。据事后确认,这个声音发自星哥喉咙,据说此时的他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让现场村民大为不满的是,乐叔似乎在拖延时间,仍在不停地跳动着。既然跳舞不用成本,你就跳吧,但是这样会耗尽村民的耐心的,很快,人群中有人喊道:“假的,假的!”突然,乐叔横眉怒目向众人一瞪,然后朝钉子轿走去。
现场鸦雀无声,暗淡的光线下,钉子轿显得异常庄严,轿子上锋利的铁钉由于受到空气长年累月的氧化,也显得特别深沉。但是,你不用怕,你是神,你是万能的,既然你被上天选定为神棍,你就可以坐钉子椅,你就义无反顾地上吧。不要害怕,在你的眼中,凳子上的那些铁钉已经不再是铁钉,而是一粒粒的沙子(唯心主义),只要你勇敢地坐上去了,你就不再是人,而是神。想成为不朽的人物吗?想成为村民敬仰的神棍吗?那你就别再犹豫了,你离神权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加油,乐叔!
众人的呼吸、视线和注意力随着乐叔的步伐而变化,成功一半了,乐叔尝试把一只脚踏在钉子上,现场的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但这不是关键,因为根据物理学中的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乐叔的左脚踩在钉子上,而承受身体重力的还是右脚,只要右脚离地,那么重力就完全落在钉子上的左脚上,那时,只要他能够顶住,那坐上去就轻而易举了。但是,就在乐叔想把右脚抬起来的时候,突然,乐叔把左脚放了下来,所有的村民面面相觑,可是,乐叔的表演并没有终止,因为他的拿手好戏是跳,于是他继续跳着,并且抑扬顿挫地唱道:“我是……五显华光大帝,今日……累……了……明天……再来……坐……钉子轿。”
众人明白了过来,这位确实是个冒牌货,但是村民还是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并没有人向乐叔投臭鸡蛋、萝卜、番薯之类的东西,当然,也可以说大家赶着来看戏并没有随身携带喝倒采的道具,不过随即村民的积极性降低了。可是,几乎在同时,站在凳子上的星哥却大汗淋漓,旁边的星嫂似乎看出异常,刚想问他,他却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然后变着声调地唱了起来,根据我的整理,歌词大意是“我是五显华光大帝,今天大吉良日,大吉良辰,我来坐钉子轿”,顿时,人群中让出通道,让星哥顺利通过。只见星哥肩膀不停地抖动,两手挥动,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抖掉了脚上的拖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然后朝钉子轿迈了上去,左腿上,右腿上,转身,坐了下来。
现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一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村民懊恼不迭,后悔错过了精彩的表演。
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真神出现了,锣鼓响起来!”锣鼓队立即激情地擂鼓鸣锣,声音响彻天地。让村民大惊失色的是,坐在钉子轿上的星哥还在唱,歌词大意是:星哥是冤枉的,偷拿庙宇香火钱的,另有其人!此时,旁边的星嫂和叶伯母简直无法相信,自己身边如此熟悉的人竟然有这种举动,不知是喜是悲。
经过足够长的时间的考验之后,星哥从钉子轿上走了下来,此时,他仍面不改色。天空出现了一丝异兆,寨子的南边乌云遮月,显得非常阴暗,这像是下雨的前兆,如果下雨那就大事不好了,因为戏棚搭建在寨子大坪上,露天的,如果下雨还谈何看戏?而村民对异兆的普遍说法是妖孽作祟,而我的看法是,怪就怪在这里,星哥也似乎意识到这一点,竟然发出“嘘嘘”的声音,绕着寨子屋檐跑。有人怕星哥出事,跟着星哥追了上去。后来,据那几人的叙述,星哥当时跑步的速度快得惊人,根本无法追赶星哥,跑完之后,乌云消失,明月再现。可是,当晚的暗战并没有就此落下帷幕,我村神棍发展史上的两大高手—星哥和乐叔,迎来了最后的决斗!
显然,刚才的激情表演比赛是星哥完胜,但是,这似乎感染了乐叔。心理学家说过,自杀是可以复制的,我也可以说,坐钉子轿的勇气也是可以复制的,既然你可以坐,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坐?我的屁股是肉做的,难道你的就不是?你凭什么说你是神,我就不可以是?一旁歇息的乐叔在痛定思痛之后,又跳了起来,唱了起来,朝神圣的钉子轿走了过去。
现场的人个个屏住呼吸,只见这一次的乐叔轻轻地踩上了铁钉,好,上去了,尽管姿势有点歪斜,成功。可是细心的人发现:就在坐下的一瞬间,乐叔显得非常痛苦,不过很快被他那副威严的面孔所掩盖。唱了一分钟,乐叔起身,似乎看起来比星哥略微艰难,不过还是顺利地走了下来。可是,就在他走下来的这一刻,命运之神已经在他身上放了一个生命倒计时的仪器,时间约为半年。
我村的村民在当天晚上算是大开眼界了,但是,一个晚上有两个神棍出现,并且是为同一个供奉的神灵服务,这可能吗?不管可不可能,这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但是上天可以分辩。
当天晚上,激情的坐钉子轿表演比赛结束之后,正式上演木偶戏,我记得第一场戏叫“王小二杀人”,同样精彩。第二天,欢送众神回庙宇,而星哥,再一次作出惊人之举—坐上了神圣的钉子轿,接受村民朝拜。
可是,自此之后,星哥并不自称为神,他为人低调,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几乎跟神毫不沾边,但是说他是普通人,又失之偏颇,因为有人求他办事,他也偶尔会出场。只是在我村村民的眼中,他仍然不是真神,原因很简单,他始终无法替代曾经的曾开。
半年后,乐叔死了。据说他临死的症状为阵发性强烈痉挛,在一次吹风时发作,抽搐,呼吸困难,最后窒息。有人分析,他是因为破伤风而死,钉子轿上生锈的铁钉插入他的臀部,从而造成……乐叔的某位亲人在事后证实,乐叔当初坐钉子桥后严重受伤,他提供了跌打药酒给乐叔擦伤!
黑影,真神,假神,一切都只不过是个泡影!
暗战结束,无人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