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这是我小时候喜欢的《增广贤文》里面的一句诗。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估计大山上有上千年的参天古木,而我从小到现在认识的村里人,还真的没有一个活过百岁。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叫玉叔公。尽管他身体健朗得很,年老之后,还偶尔拿起锄头、镰刀搞这搞那的,有时去自留地里种点菜,有时去河边钓鱼,但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心细的人,总能多少感觉他行为上有点怪异。比如,一般能活到这把年纪的人,早已去含饴弄孙,跟家人共享天伦之乐。他没有这样做,尽管他唯一的儿子和出嫁的女儿都很孝顺他,他却一直形单影只,跟儿子一家分开吃、分开住。这对外人来说似乎有点难以理解,当然这个外人也包括我,作为后辈且年轻的我,直到一件见鬼的事情发生,才知道玉叔公真正的过去。
这件见鬼的事情是由新二寨的国哥引起的。国哥长得非常帅,文质彬彬的,二十刚出头,村里就有不少人说要给他介绍细妹。令人惊奇的是,玉叔公竟然也在庞大的红娘队伍中。
当时的玉叔公已经90多岁了,但头脑清晰。这把年纪,还热衷于干这个,真让人啼笑皆非,如果说他是开玩笑的,又不像,只是大家都隐隐觉得,他似乎对国哥情有独钟。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世界果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1997年,我正读高中,这年的寒假,我回家了。在深圳打工的国哥也在年前回来了。他家在另外一个寨子,我经常去他家坐坐。在我们那里,主人一般跟客人在正房聊天,所谓正房,就是带厨房的房间,这样才有茶喝嘛。国哥的睡房是外围的横屋。见如此多的客人过来闲聊,国哥的母亲在走廊上大喊,叫国哥过来正屋招呼客人。
从横屋到正屋,本来要绕过一排十几间的屋子,再拐弯进去。然而自从我记事起,横屋最里面的几间屋子已经崩塌。所以经常从这崩塌的房子抄近路回正屋,走得多了,这里也有了一条路。这段短短的路程,国哥在晚上也走过无数次,再熟悉不过,就是不用火柴、蜡烛和手电筒,他也能摸黑过去。但那晚的遭遇是他噩梦的开始。
夜,漆黑,但并不宁静。在横屋也能听到正屋的邻居们在高声谈论,将近新年,邻居们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但堂哥刚走出横屋,就感到后背生出一阵凉意。他首先听到了一阵哭泣,确切地说,没有哭,只是泣,声音非常幽婉,若有若无;他还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似乎什么东西在燃烧,但他张望四周,并无明火,这让平时大胆的国哥有点慌张。他鼓起勇气,摸着屋檐下面的墙壁走,突然,他摸到一个阻挡物。
这几十米,他再熟悉不过,不应该有这种东西存在,毕竟,一天来回数十次。但此时为何多了这种东西,并且这种东西是靠在墙上的?它不像是风车,不像是打禾机,更不像是捆绑着的柴。他用手从下往上摸,摸到了一个像鼻子的东西。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墙壁上凸起的泥块,就在触及的一瞬间,这东西竟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偶尔还咳嗽一声。
国哥瞬间冷汗淋漓,他想喊,但紧张的他在此刻竟然喊不出来,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黑暗无声的世界;他想跑,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动弹,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过了大约一分钟,一只沧桑的手伸了过来,缓慢地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了声“好孩子”!此刻的国哥集中所有的力量抬起了他的双脚,向正屋跑,同时用尽全力大声喊:“有鬼!”据说他喊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是在咆哮。
听到了他的喊叫,很快地,三五束手电筒的光线同时出现,在黑暗中晃动,但面色发青的国哥已经跑到正屋门口。事后,经过国哥的父亲调查,除了在崩塌房子的不远处发现一堆火灰之外,并无其他发现,不过此时国哥的父亲神情有点肃穆,好像想起了什么。后来的真相证明,国哥的父亲应该对其中的缘故有所了解,但了解得不全面,所以他没对国哥解释什么,只是叫国哥以后别从那边经过,并且要大胆点。
但国哥的噩梦在过完年后的几天又继续了。
国哥有个嗜好:非常喜欢猫。当时的猫不像现在多当做宠物来养。当时人们养猫,是因为猫有天生的抓老鼠的能力。在农村,这一点非常实用。
那个晚上,国哥准备入睡,听到木棚上面有动静,但并不让人觉得奇怪,无非是老鼠啃木头、钻洞等。灵气十足的猫立即展现其超强的技能,迅速蹿到木棚上,经过一阵骚动后,动静消失了,估计猫已经完成任务了。
一阵平静之后,突然,猫沿着竹梯跑下来,立即跳上木窗,从木窗中间的栅缝中蹿了出去,迅速地追击某种猎物。但这个猎物究竟是什么,国哥弄不明白,如果是追击老鼠,那么在老鼠下梯之前,应该是有动静的,但在猫从棚上下来、蹿到窗外之前,没有任何先兆,所以此时的国哥心里有点发虚。
就在国哥屏气倾听屋外动静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挪动声,接着,猫叫了几下,猫的叫声很尖锐,给人的感觉是,它被控制住了,在拼命地挣扎。挣扎了一会儿,突然动静又消失了,感觉猫被彻底制伏了。
究竟对方是什么东西?如果对方是人,为何猫会自动送上去?如果对方是老鼠,为何猫不是老鼠的对手呢?国哥有点慌乱,年前的“遇鬼”事件让他的情绪在近段时间有点低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呀,但此时的国哥还没有被彻底击垮。
接着,更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屋外传来了冗长的声音:“猫……短命子……(客家话:好短命的人呀)”然后是一声叹息,再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屋内的国哥抓起整条被子,想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但被子却不够长,盖住了头,双脚露在被子外面。他顿时感到冰凉的双腿渐渐有些麻木,艰难地蜷缩成一团,不要说喘气,连屁都不敢放。
其实,大家应该知道,如果那个东西不是人,怎么会说出“猫,短命子”这样的话?但要知道,遇鬼之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阳气不足,身体虚弱。经历过上次的遇鬼事件的国哥,身体应该有点衰弱,并且过个大年,又大吃大喝,通宵达旦地斗地主、玩三公,难免身体疲惫,容易产生恍惚感。但我告诉你,关于猫的离奇事情,绝对不是无中生有。
第二天,猫没有死,并非是晚上所说的“短命子”,国哥也没听到父母或邻居说昨天晚上有任何异常!看来又是自己多心了。但这不是终结。
国哥是计划正月十八去深圳的,但国哥的噩梦达到了高潮,彻底耽误了他的行程。
正月十七的晚上,国哥独自一人在横屋收拾行李,众人在正屋聊天。站在正屋门口的是阿田哥,据说,他的鼻子不太灵敏,但他却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可见当时的尿味有多重。阿田哥吸了吸鼻子,说道:“什么东西呀?这么臭啊!”
没有人反应,因为其他人都在正屋房间里。阿田哥首先想到是不是福伯在换尿缸?但有人告诉他福伯在房间的角落里。接着,有几人走出门口来嗅了嗅,都嚷道:“是尿味。”
众人正疑惑尿味来自何方,此时,听到了“咣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破裂,大家已经辨明方向,都朝横屋奔去。整排横屋有十几间房子,此时只见整排横屋都是房门紧闭,唯独国哥所在房间的两扇门中的一扇开着。众人还没有到门口,早已是捏鼻捂嘴,原来臭味是从这里散发出的,实在让人恶心作呕。紧张的国哥母亲把另外一扇门打开,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场景—她的儿子全身湿透,衣服滴着泛黄的尿滴,头发沾满了污垢,扭结在一起,像一条条辫子似的。儿子光着脚丫,傻傻地站着。而地上,已是一片狼藉,尿缸破裂,碎片到处都是,尿缸盖躺在地上,尿液横流,整个屋子污秽不堪,奇臭无比。
很多人会奇怪,尿来自何方?在农村,沤屎的地方叫茅厕,在屋外;而沤尿的地方叫尿缸,一般每个睡房的门角放置一个,用木盖盖住。
显然,谁也无法理解国哥的举动,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要知道,国哥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其他第二者存在。那就是他把尿浇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把尿缸打破,请问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笨的人吗?只要是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做的。
国哥母亲把一套旧棉被裹在他身上,然后回到厨房立即烧水,烧了三四锅水,为国哥冲洗,前后忙碌了两三个小时。如梦游一样的国哥也慢慢清醒过来,他事后的讲述让长辈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惊慌。
上床前,他照了一下镜子,认真地挤着一粒青春痘,突然,他从镜子里面见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电灯是在镜子上面的,因此,根据光的反射原理,国哥无法看清此人的面目。他缓缓地转过身,真的见到了一个人。此人是个年轻人,轻轻地向他招手,他疑惑地看着对方,接着年轻人示意得更明显,国哥终于站了起来,跟着这个人走。短短的几步路,国哥走得非常艰难,犹如在梦幻中,到了门角,此人停了下来,指着尿缸,对他说:“洗洗头,很好玩的。”
于是,国哥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把头伸进了装满尿液的尿缸里,估计头已经伸到底,头发才沾上沉淀在缸底的污垢,然后抬起了头。看到国哥狼狈不堪,此人满意地笑了,再示意国哥继续,国哥想抱起尿缸淋自己的头,由于用力不均,拿不稳,掉在地上。就是这“咣当”一声,让国哥回过神来,转过身去望旁边的那人,而那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国哥不可能说谎,因为他做了这种蠢事,讲出去只会让人笑话,只会贬低自己,毕竟以后跟其他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本村本寨的,如果让人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曾经用尿淋自己,那会多么丢脸啊。但不讲又不行,因为他目前的身心健康受到严重的威胁,需要治疗,面对父母和亲戚,他要让自己的行为有个合理的解释,父母才有可能对症下药。
其实不用国哥说明,其父母已经心中有数,对待这种遇鬼的事,千篇一律的做法是“问神”。所谓“问神”,就是村民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时,如果一定要找到缘由,唯一的办法就是向神明请示,因为万能的神一定会给他的子民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国哥的母亲请来了住在村头寨子的神棍曾开。请大家记住曾开这个名字,因为村里的传奇神棍曾开也经历过扑朔迷离的事件。他将在下一个故事中做主角,在后面的故事中也会偶尔友情客串。
神棍曾开在堂哥的房间里做法事,得出的结论是—有鬼!
这种结果在预料之中,然而神棍更明确地说,此鬼是个枉死鬼,年轻的鬼,这让众人面面相觑,疑窦丛生:第一,当时的曾开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也不可能对村里的众多历史事件都很了解啊;第二,曾开说的是年轻的鬼,这一点跟堂哥的叙述一致,难道神棍先生真的有法术,通灵?第三,神棍先生提出,要制伏此鬼,只能请来一位老人。请的这位老人竟然是玉叔公!为什么要请玉叔公?难道神棍先生知道玉叔公的真相?
然而,当玉叔公家里的真相揭露之后,我对神棍曾开佩服得五体投地。
刚开始,国哥父母疑惑不解:玉叔公这么老的人,怎么可能跨寨子过来?然而让人惊讶的是,玉叔公似乎心有灵犀,不请自到。接着,法事重新开始,神棍在香炉面前手舞足蹈,絮絮叨叨。突然,蜡烛的火焰摇摆起来,曾开的语调也变了,声色俱厉地喝道:“撤了我的牌位,让我去重新做人吧!”不可思议的是,话音刚落,曾开就跟玉叔公紧紧抱在一起。围观的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两个人,有人发现,神棍在作法过程中竟然流泪,而玉叔公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此时的神棍,还仅仅是个神棍吗?
作法完毕。不知道什么时候,玉叔公的儿子也站在观望的人群中,听说爸爸来这个寨子,他有点不放心,也就跟着来了。然而,他见到父亲真情流露的样子,显得心事重重。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真相的,毕竟是一家人啊。
后来,经过国哥父亲和玉叔公的沟通,玉叔公同意带国哥父亲到他家见识一下,这是对神棍的承诺,更是对他心中“某人”的承诺。接着,国哥的父亲跟随玉叔公父子来到玉叔公的房间。大伯父觉得这个房间跟普通人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房间的中后方放置了一个背柜(柜子背对门口),玉叔公叫大伯父到里间去。
国哥父亲进去的时候转过身来,吓了一跳,他竟然看到了一个墓碑。这非常怪异,客家人(至少在我们那边)从来不会把过世的人的灵牌摆在家里供奉的,何况这是一个石头做的墓碑,怎么能摆在家里呢?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难怪玉叔公一直以来选择单独住,不然家人谁能忍受他的这种胡作非为呢?国哥的父亲再认真看了一下墓碑上面刻的字。墓碑上的名字让他回忆了很久,因为他觉得似曾相识。后来经过我的推算,墓碑上的名字应该是玉叔公死去的儿子的名字,这人死时19岁,当时国哥的父亲应该已经出生了,五六岁,应该听说了,但不知详情。
过了几天,玉叔公选择了个时辰,叨叨了几句,叫自己儿子(活着的)把墓碑撤下送到某座山上。据说,在牌位送到门外的同时,有人看到一缕青烟沿门而出,直上青天,而在另一个寨子的堂哥已经彻底好了,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龙活虎。我看这有点玄,不靠谱。然而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揭露,比如玉叔公已经死去的儿子为何会在国哥的寨子里出现,并且为何会抓住国哥不放?这就要说到玉叔公的令人心酸的往事了。
这个真相,是国哥寨子里的几个老人讲的。当时我算了一下,时间久远,应该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玉叔公就住在堂哥经常抄近路的崩塌掉的房子中的一间,无独有偶,当时玉叔公的这个儿子也很帅气,也喜欢猫,但太过聪明。
玉叔公的这个儿子在19岁那年,有一天下午,村里七八个高大威猛的年轻人来到玉叔公家,说已经确认他的儿子偷砍了公山(当时还没有分山到户)上的几棵树木,卖给了外地商人,要赔钱,否则就打死他。这毕竟是偷盗行为,在当时算是一项大罪。玉叔公好言相劝,先把这些人打发回家,说三天后会给大队一个交代。众人走后,玉叔公大发雷霆,对儿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还不解气,最后操起扁担横扫几下,瞬间,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玉叔公流着泪说:“叫我去哪里找钱出来呢!”当时具体是多少钱我也不清楚,反正这笔钱对玉叔公家来说并不是小数目。
三天的期限过去了,玉叔公并没有凑齐钱,但他是一家之长,说话算数,就提出让家里养的猪来抵。当众人把家里辛苦喂养了八个月的猪抬走的时候,玉叔公的儿子却发疯似的拉扯着不让众人抬走,嘴里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
众人对他冷嘲热讽。玉叔公走上前去,扇了儿子一巴掌,恶狠狠地说道:“短命子,都是你惹的,你现在还有脸要回猪?”被打的儿子顿时泄了气,眼睁睁地看着这头猪被众人抬走。大家或许已经明白,玉叔公的一句“短命子”让一个年轻人开始漠视自己的生命,但我认为至少当时玉叔公是说者无心,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如果让他有机会重新选择,他肯定不会那么做。
19岁的儿子明白,因为自己闯祸,让本来就贫困的家人陷入了更加贫穷的境地。他觉得丢脸,觉得内疚,而此时又没有任何人去帮助他、安慰他。别人都鄙视他,讥讽他,他如何有勇气去重新做人呢?心灰意冷之下,他想到了死,只有死才能解脱。
生活的残酷在于,明明察觉到异常,却没有去挽救,这更让人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遗憾。据说,玉叔公儿子在死前的当天,静静地坐在门槛上,长达几个钟头,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可爱的猫,淡淡地说:“猫……短命子……猫……短命子。”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但没有任何人留意。
当天晚上,家人发现时,房间里躺着一个敌敌畏农药瓶,他的尸体冰冷僵硬地靠在墙边。玉叔公的“短命子”的气话竟然成了残酷的现实。
家里所有人都呼天抢地,唯独玉叔公一言不发,在旁边猛地抽烟,最后哽咽着说了句:“拖去埋了。”毕竟家里连棺材都买不起啊。
在很多村民看来,玉叔公逼死了自己的儿子,然而,这些人却没有站在玉叔公的角度看问题。对于儿子的死,玉叔公就不痛苦吗?但他是男人,男人就应该无条件地坚强,努力让其他活着的家人活命,于是他强忍痛苦,一直活了下来,成为村里最老的老人。如果他不痛苦,他会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留着儿子的灵位吗?如果他不想念儿子,他会一直徘徊在儿子生前的那个房子周围吗?如果他不在乎儿子,他会在余生一直重复让儿子丧命的话吗?
2004年,玉叔公去世了,享年97岁。我有时天真地想,玉叔公活这么久,像是同时帮另一个人活着。
而国哥很快就恢复了,继续去深圳打工,遇到一个细妹(姑娘),两年后结婚,现在已经有三个儿女,移居深圳龙岗,一家人过得很幸福。知道当年他用尿洗头的人不多,时移世易,很多事情早已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