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青天下有地，日月三光作证明，岩庭贤明爱生华，汝要保佑我七人。

这里不是要写诗，也不是搞什么诗词鉴赏，而是因为这首诗包含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的跨度大概有30年，直到最后一个始作俑者在2003年死于广州花都，才勉强画上句号。我相信，凡是在我村生活过且超过55岁的人，应该都听过这首诗，并且能倒背如流。而年轻的，也有可能道听途说过。我之所以知道整个事件的经过，是因为我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从小就喜欢跟邻居的一些叔公、阿婆打交道，对村里的历史很了解。

那是那动荡十年期间的一个深夜，星光灿烂，七个壮实的男人在村头寨子后面约3000米的一个后山集合。这里树木葱郁，道路逶迤，显得非常隐秘。这七人庄严肃穆，领头者，身材魁梧，目光炯炯，眉宇间露出一丝威严，他从腰间掏出装在洋油瓶子里的客家糯米酒，打开盖子，仰起脖子往嘴巴里倒了一口，然后传递给下一个人，这个人喝一口，再传给下一个。最后的那个人是有点知识的，他喝完之后，向其他六位望了望，大声念本篇开头的那首诗。念第三句时，声音尤其铿锵有力，并且念一个字就指一个人。最后，七个人跪地，对着上苍发誓，说要对今晚的行动永远保密，不向任何人提起，彼此互相不出卖，否则，就如此竹子—领头人随手掏出腰间的一把镰刀，用力挥向旁边的一根苦竹，竹子应声分成两截。

“岩庭贤明爱生华”分别是岩头、庭拐、贤白、明子、书爱、生古以及华狗。其中，前面三人是附近一个村子的人，后面四人是我村的人。据说，他们在秘密策划一个全村人都反对的行动—摧毁村里的三座庙宇！他们今晚的行动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恶因就在这个晚上种下。后来这七个人的结局，虽说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跟这个晚上的活动有直接关系，但后来出现的各种怪异现象，只有从这晚的事件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们的准备工作非常可笑：既然是破除迷信，为何还要相信上苍，为何还要对青天大地发誓？既然是反对神，为何还说到“保佑”两字？这真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但毫无疑问，从本质上说，他们七人也是佛教信徒。

据说，当时我村的庙宇比现在少，仅有的三座庙宇。村头的庙宇供奉五谷老爷，村中的庙宇供奉五显大帝，村尾的寨子供奉观音菩萨。这三座庙宇建立在什么时候，连老人也无从知晓，这说明它们历史久远。在科学技术不太发达的当时，对神的敬奉，是村民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并且供奉的三个神也确实与村民的生活密切相关。比如五谷老爷主管人间五谷杂粮的收成；五显大帝法力十分强大，主管风调雨顺和人的生老病死；观音菩萨则主管人的生育，保佑村民顺利地传宗接代，百子千孙。村民对神的敬仰和虔诚已经根深蒂固，谁去破坏庙宇，也就意味着公然跟村民作对，将被全村人唾弃。

七人密谋之后，三更正式出发。为了扩大影响，他们决定先摧毁村中的那座供奉五显大帝的庙宇。三座庙宇中，这座名气最大，村中有好几个寨子的人共同供奉这个神，并且这里的五显大帝有佛像，而其他两座庙宇中的神没有佛像，只有香炉。

神这玩意儿，常言道：“信则有，不信则无。”这七人显然是不相信的，然而，他们在摧毁五显大帝庙宇的过程中，出现了三个异常现象。这些异常现象足以让他们动摇对神的看法。

七人在月色下来到五显大帝的庙宇前。这座庙宇在几个寨子对面的山丘上，中间隔着一条河流，走过河流之后，还要经过一个小坑，然后走一段上坡的小路才到。庙宇的后面是座大山，山上有几棵古树，这些古树枝繁叶茂，笼罩着这座庙宇，尽管外面有点月亮余光，但深更半夜时的庙宇却显得非常阴森恐怖。

因为是半夜作业，时间紧迫，必须在天亮前干完，因此作业要求快、准、狠。众人拿起镢头、铁棍、撑筒就热火朝天地开始捣毁。刚刚开始就听到了一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其他人立刻望去，只见在昏暗的光亮中，书爱已经在地上翻滚，脸色惨白，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拼命敲打着自己的肚子，只是喊痛。岩头立即走到他旁边蹲下，问他怎么回事，书爱痛得只顾大喊大叫，没有回答他的话。其他几个人见状，停了手中的活儿，有点诧异地看着书爱，奇怪的是，此时的书爱竟然不痛了。岩头立即向众人大吼：“大家别管他，既然来了，就要快速搞掉它！”众人又来劲了，更猛烈地敲击后墙、顶瓦等，顿时后墙穿孔，庙宇的瓦片七零八落，而此时，书爱又突然疼痛起来，并且越来越厉害。

众人不理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书爱艰难地站起来，大声喊道：“别弄了！”其他人终于停了下来，不过此时的庙宇已经是一片狼藉，而痛得汗流浃背的书爱也因众人的停止而不疼痛了。见此，大家都缄口不语，面面相觑，眼神很怪异。许久，岩头打破了沉默说：“华狗，你去把神像拿下来，扔掉。”

华狗的脸色显得非常难看，这样的艰巨任务，真让他有点难以接受。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本来晴朗的天空顿时乌云密布，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正所谓：“人变一世，天变一时。”这样的天气变化不足为奇。但他们后来知道，当晚的大雨只是在小河的这边才下，并且此山下得最大，而村民没有任何一个人说那晚下过雨。当夜，见天气突然变得如此异常，个个胆战心惊，尤其是华狗，内心对神灵产生了一丝敬畏之情，所以他迟迟不敢动手。

七人深感无奈，突然出现的疾风骤雨几乎让他们乱了套，想找个地方避雨都不行，庙宇因他们的捣毁而屋顶漏水，而且，头顶上的瓦砾摇摇欲坠。只能依靠着庙宇的东墙来躲避风雨了。七人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水滴，没有一个人说话，或许他们心中明白，今晚的事做错了，但谁也没有提出停止。此时，一阵疾风带着雨水吹来，打在众人的脸上，头上的树枝簌簌作响，而庙宇的墙体也开始偏斜了，庭拐尖叫一声：“快跑，要崩塌了！”众人拔腿就跑，他们所依靠的东墙立即向外轰然倒塌。当他们心有余悸地回头望时，却发现贤白没有逃出来。还好，大家依稀地见到，贤白没有被埋，只是脚被石块压住。

贤白呼喊大伙的名字，叫众人过来帮忙。众人合力，却不能把他拉出来。还是庭拐猛一点，拿起铁棍就往缝隙里插，和其他几个人奋力撬起石块，同时，另外的人把贤白拖了出来。当时大家认为贤白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其实并非如此。贤白被救出来了，大家在庙宇门口的大坪上休息，此时的暴风雨已经过去，众人也如释重负，看来一切都是意外。于是他们又蠢蠢欲动，接着干收尾工作，然而，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肚子疼痛的书爱却一直置身事外。现在肚子不痛了，他应该也要帮着干点事才对。但心细的岩头却发现了书爱的诡计。

岩头认为，书爱的肚子痛是装出来的，这样他就消极逃避了，没有参与具体的捣毁活动。没错，在整个过程中，书爱一直喊肚子痛，根本就没有动过庙宇的一砖一瓦。于是，岩头决定让书爱接受一项艰巨的任务，他说：“干得差不多了，准备走了吧，书爱，你去把佛像扔掉。”

书爱一言不发，硬着头皮上前，抱过佛像，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为了得到别人对他的信任，他也豁出去了。据说，他抱着佛像，独自一人走了两公里的上坡小路，然后发现路边有一个长满野草的地方，就把佛像扔了下去。书爱听到佛像往下翻滚了一阵子，立刻就往回跑。这条小路是z形，他刚转过弯，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尊佛像矗立在他回来的路上，并且眼睛睁着，死死地看着他，眉宇中间的第三只眼睛（五显华光大帝有三只眼睛）的眼神尤其凌厉，似乎嗔怒了。

书爱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他急中生智，立即跪倒在佛像面前，对着它拜了几下，说了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轻轻地把佛像放在了山路旁边荆棘丛生的杂草中，再拨过一些草盖了上去，急急忙忙地往回跑，当众人在路口见到气喘吁吁的书爱已经两手空空，也都默认他干完了分内的事情。

当晚，贤白因为受了伤，腿脚有些不灵便，先回去了。其他六人分成两队，在天亮之前，分别弄垮了村头和村尾的庙宇。于是，此次捣毁庙宇的行动大功告成。

第二天，庙宇被毁的事情在村里炸开了锅，各个寨子人声鼎沸，很多村民义愤填膺，说要找出罪魁祸首。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大部分人只是随便说说，没有人敢出来领头。寨子的老大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好子不用多言语，灵神不用多烧香。’如果菩萨真的显灵，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玩火者必自焚！”

第一个出事的是贤白。贤白在那个晚上只不过被石头压住而已，回来之后，据说伤也不重，但伤口一直在发炎流脓，竟然越来越严重，“文革”刚结束，在一个静寂的夜晚，他就一命呜呼了。但也有些人为贤白的死因辩解，说贤白那天晚上是救人者用铁棍插进去撬石块的时候戳穿了他的小腿，那铁棍本来是生锈的，于是……

如果说贤白的死属于正常现象，那么庭拐、岩头的死却充满无数的疑问，几乎所有的人都说他们是遭到报应了。

六年后，正月十五。村里有每年正月举办迎神活动的传统。所谓“迎神”，就是一些人用轿子抬着神的香炉或佛像在村子里走一圈或走几圈，各个寨子的人家迎送，烧香，放鞭炮，热闹非凡。庭拐、岩头虽是外村人，但离我村也很近，据说他们也观看了那一年正月十五的迎神活动，并且还特地追着只有香炉而没有佛像的那个五显大帝的轿子看。自此，他们两个整天浑浑噩噩，还没有到老年，就有严重的老年痴呆的迹象，又过了两年，他们两个先后去世。

再说我村的明子，他的死却充满着血腥和恐怖。明子后来做木匠，主要帮人家做床、衣柜、箱子之类的东西，而工作地点主要是他所在寨子的公用大厅。为了工作方便，他购置了一个破开木材的机器。在一个下午，寨子里的人们听到机器发出异常的声音，人们立即赶到大厅，看到明子全身血肉模糊。慌张的目击者还没有来得及拔掉机器的电源，而机器竟然因为明子的衣服和肩膀的骨头卡住而彻底停止，可想而知，那场面是多么惨烈，简直是电影《电锯惊魂》的真实上演。明子当场被机器弄死，死时年仅45岁。

生古的下场有点滑稽。生古的老婆是个虔诚的信神者，逢年过节必到庙宇烧香拜佛，但这似乎并不能救赎生古的过错。据他老婆说，生古那天晚上被狂风暴雨袭击之后，得了一种怪病—鼻子呼吸不太顺畅。村民经常见他气喘吁吁的，也不知道这种症状是常见的鼻炎还是肺结核。多年后，在某天早上天亮的时候，我听说他死了。有好事的村民说，生古是死于床笫之事！这事有点隐秘，生古的老婆在后来也没有开“记者招待会”澄清，所以具体情况不明。总之，可以说是病死的吧，只是死得太年轻。

最后说说华狗，他的死也有点蹊跷，他的死竟然跟广州的热门话题之一—泥头车扯上关系。华狗的家人大概在20世纪90年代移居花都狮岭，承包了当地的一个果园，一直混到2003年。那时的他经济状况转好，子女已经长大成人，可以说准备好好安享晚年了。但人算不如天算，据说，临死当天他起得很早，准备步行去镇上的市场买菜。果园嘛，料想道路是比较偏僻的，当时天蒙蒙亮，一辆泥头车过来，转弯，司机劳累驾驶，超速，超载，总之不管什么原因，那天，阎王爷已在生死簿上勾了华狗的名字。华狗遽然离世，来不及跟家人告别，真是个悲剧啊。当时的泥头车彻底侧翻，车上的泥沙全部倾倒出来，把华狗活埋了。司机应该是发现有人的，但他认为人早就给车子碾死了，于是立即下车逃逸。这可苦了华狗的家人，他们到处都找不着华狗。在出事的那条路上，家人来回几次，谁也没有想到华狗竟然被活埋了。两天后，清洁车清理泥土时才发现土堆里面的尸体。后来听家乡人说，好像广州的某个新闻节目曾对华狗的死进行了报道。

如果分开单独讲，这六人的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如果把他们的死放在一起讲，则有点怪异了—他们共同做过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这还是一个巧合吗？

再来说说书爱，最后说他，不是因为他最后死（他死于癌症），而是因为他是个特殊的人，从事件的刚开始就特殊。对于这七个人所做的事，我村村民有两种看法：一、书爱当天晚上的肚子痛是装的；二、肚子痛是真的，这是神明要帮助他，先让他肚子痛，然后为了培养“他”。

事发后，书爱的生活一度非常平静，并且在包产到户的年代成为了村主任。对于神的看法，他采取温和的姿态，尊重村民的宗教信仰，偶尔也见他在过年过节拜神时替代他老婆到庙宇烧香。后来村里的党组织发展新成员，他任人唯亲，推荐了自己的儿子—后来大名鼎鼎的神棍曾开。

曾开在尊重当地风俗的同时，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据说他刚结婚分家后，家里要打灶头（修建厨房的炉灶），打灶头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要挑选一个吉日良时的，但他哪管什么“三杀日”还是“土王日”啊，这个真牛。在村民的眼中，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但曾开认为，自己要起带头作用，别人去信神他不管，反正他是不相信的，这样看来，曾开是彻底的无神论者。

还有一次，曾开老婆回了娘家，村民本来都有初一早上和十五早上烧香的习惯。曾开老婆叮嘱他不要忘记烧香，但曾开在十五那天早上就是不烧，他是故意的。曾开老婆因为这事还特地跟他吵了一架，但曾开不以为然。

曾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生的开始是某年的元宵节。村里的元宵节比过年还热闹，当天下午请来五华县的木偶戏团来做戏，全村人都集中在村中的一个寨子观看，阵势相当壮观。村里的传统说法是，做戏同时也是做给村里所供奉的几个神看的。演到《出杀》这一节时，全村人都聚精会神地观看，坐在人群中的曾开竟然全身抖动，站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两个肩膀不停地往上耸，往下抖，拖鞋也不穿了。更让村民大开眼界的是，他竟然开口宣称：“我是五显华光大帝，今天是吉日，现在是良辰，我要看戏！”

见曾开如此反常，村民沸腾了。后来一个老者（他经常请神）上前质疑：“十几年前，五显大帝的佛像被人毁了，现在，我请法力无边的五显大帝大显威灵，看能否找到失踪的神像？”

显然，老者对于突然装神弄鬼的曾开也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因此对曾开旁敲侧击，试探真假。五显大帝果然显灵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五显大帝附身的曾开烧了一炷香，左手拿着香，右手不停地摆动，身子还不停地抖动着，喃喃自语地说：“炉下弟子跟我走。”顿时，青年人擂鼓鸣锣，兴奋莫名，跟着曾开走。其实，村里的年轻人之所以兴奋，是因为他们将看到乐见的两种结果：一、看曾开如何出尽洋相；二、五显大帝难道真的显灵吗？难道五显大帝挑选曾开为“童基”？

只见曾开赤着脚在前面带路，不管路面上是荆棘，还是沙石，他都浑然不怕。最后，他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地方止步，然后指了指里面。老者上前，用扁担拨开杂草，然后再用手把几张树皮拿开，神像赫然出现在众人的眼前。这就是丢失多年的神像，虽然已经有些残破，但那三只眼睛还是神采奕奕的。见证者个个对曾开刮目相看，全部跪地向佛像行三叩九拜的大礼。老者烧了香纸，请了神，上前把神像小心谨慎地托在双手上，众人继续敲锣打鼓地把佛像迎接到戏台前面。

这时候，如疯似狂的曾开如梦初醒，大惊失色地说：“我怎么会如此？我怎么会如此？我刚才都干了些什么？”显然此时的曾开不是在演戏。老者对他说：“你已经被伟大的神挑选为‘童基’了。”“童基”？没错，在我村叫“童基”，在其他地方，男的叫“神棍”，女的叫“神婆”。但我觉得神棍和神婆有贬义色彩，而“童基”却包含了对神的无限敬畏之情。

曾开刚开始似乎对这个“工作”不太满意，毕竟这不是他想要的，但被选择为童基之后，有件事情更加巩固了他在村中的地位。

有一次，曾开正在办公，突然，全身抖动起来。原来，据说寨子中有村民正在五显大帝的庙宇中烧香焚纸，请神明办事。这就让人费解了，村民远在庙宇烧香，而曾开却在这边感应到了？更神的还在后头，由于那几天下大雨，原来路上的一个地方由于塌方造成一道裂缝，还没有修复好，村民经过那里只能绕路，但曾开则不同，据目击者称，曾开不由自主地抖动以后，快步如飞，竟然在路的裂缝上一跃而过，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庙宇为这位村民排忧解难！

曾开渐渐地不再逃避，热情地为村民解决了很多难事，比如遇鬼、小孩不乖、家门不幸，等等。他的办事地点从庙宇转到家里，办事对象也从我村发展到乡镇，到后来，其他乡镇的村民也来找他。他在我村叱咤风云近20年。并且因为这个工作的收入还可以，后来他在县城买了房。他得益于我村的神灵，本应该多为我村的村民办事，但让人觉得郁闷的是，他搬到县城后，竟然为社会各界人士办事。看来，神灵以普度众生为己任，没有地域界限。

前几年，空前绝后的神棍曾开在县城去世，并且由于历史变迁，像神棍曾开那样的“辉煌”在我村将永远不复存在，这不知是村民的遗憾还是历史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