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个初秋,一个周六的傍晚,埋藏在阿发叔身上长达10年的秘密,竟然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慢慢捅破。阿发叔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挖掘之人竟然是自己疼爱的孙女!因此,故事得先从她的孙女小芬讲起。
当时小芬就读我镇中学初中一年级,在学校寄宿,每周六铁定回家,因为要带下一周的伙食,如大米、咸菜、萝卜、豆类等。小芬跟爷爷奶奶同住,她的父母带着她的几个弟妹外出做工。而这个周六傍晚,阿发叔家人刚从我村的矛头冈干活回来,原以为回到家时,懂事的小芬早已经做好饭菜,等待爷爷奶奶共进晚餐。可是,阿发叔回家之后,却不见小芬的踪影,打开厨房间,也是冰锅冷灶。
阿发叔觉得非同寻常,赶忙放下锄头,向寨子里的人打听,问下午有没有谁见过小芬,但寨子中人纷纷摇头,听说小芬没有回来,大家都啧啧称奇,有人还以为小芬回家后去矛头冈帮爷爷干活呢。阿发叔眉头紧锁,要知道,当时的学校一般情况是周六下午只上一节课就早早放学,主要是为了方便边远村子的学生回家。所以一般寄宿在中学的学生周六下午可早早到家,何况现在已经夜幕降临,小芬不会遭遇了什么不测吧?
必须尽快找出突破口,阿发叔开始紧张起来!有人叫他不要太着急,说不定周末小芬要补课,没有那么快回来;也说不定小芬去了其他村子的同学家,或者小芬参加了学校周末的什么活动。可是这些可能性都被阿发叔一一否定,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孙女,如果有事不回来,肯定上周会告诉自己,即使临时有事不能回来,起码会让同学捎信回来。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另外一个寨子问她唯一的同班女同学菊妹。村庄不大,本来就人丁单薄,何况部分村民重男轻女的思想冥顽不化,女孩很多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而这一届我村的初一女学生只有小芬和菊妹,并且两人形影不离,非常友好。菊妹是村尾寨子的人,阿发叔心急如焚,急急忙忙向村尾寨子赶去。
一路上,阿发叔更希望此时的菊妹也没有回来,这样好歹也有个伴呀。可惜,令这位老人家失望的是,他还没有到达村尾的寨子,就在靠近寨子的猪窝边看到了正在喂猪的菊妹。菊妹立即笑脸相迎,喊道:“发叔公,你要去哪里呀?”
阿发叔愣住了,心顿时凉了半截,他说:“我来找你呢,你没有跟小芬一起回来吗?”
菊妹“啊”了一声,竟然惊讶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想而知,情况不妙。阿发叔立即追问道:“寨子中都找遍了,不见小芬,并且寨中没有人见到她回来,你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许久,菊妹才镇静下来,据她的叙述,由于当天下午的那节课老师有事请假,所以改为自习课,可上可不上。上午放学后,她们特地在学校吃完了午饭,两人一起回家。正是当泥成熟的季节,在归家半路上的几座山中,漫山遍野都是当泥树,树上挂着红得发紫的当泥,好不诱人,反正时间充裕,顺便摘些当泥来吃,也是种美事,于是两人走入大山之中。
后来,她们失散了,菊妹就近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大声喊了几遍,小芬也没有回应。当时她也没有从坏的方面想,反正大家也熟知回去的路,于是就一人先回来了。
听完菊妹的话,阿发叔已经无心再打探细节问题,拔腿就走,想赶回寨子召集人马。菊妹也觉得事关重大,并且自己熟知当天摘当泥的路径,对她来说,一同去找人是义不容辞的事情。她匆忙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家人,跟着阿发叔来到发叔的寨中。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寨子中人根据菊妹提供的信息,都觉得小芬迷路的可能性极小,可能是遇到了不为人知的东西或者已经发生了什么不测,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出发找人。
在寨子中几个男人的陪同下,发叔穿好鞋子,找来手电筒,来到寨子后山路口,朝着镇中学的方向走去。可是,刚刚走上后山,走在最前头的阿发叔发现不远处的大树下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阿发叔立即停住了脚步,用嘘声示意后面的人停下,众人侧耳倾听,果然是脚步声,阿发叔立即打开手电筒朝大树下照了照,不见有人的踪影,刚才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原本兴奋起来的阿发叔,脸上立即变得凝重起来,他喊道:“是谁?小芬,是你吗?”
大树下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这个身影喊道:“是我,是我!”这声音似曾相识。他说完话之后,加快脚步,朝着众人这边走来。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阿发叔失望至极,因为他是我村的剃头师傅。
剃头师傅又说:“诸位,吓死我了,刚才谁在晃动手电筒呀,人吓人,吓死人的,咦,怎么这么多人呀?天都黑了,你们要去哪里啊?”
阿发叔叹了口气,说道:“找我孙女,对了,你是不是从竹糊村过来的?”
剃头师傅觉得阿发叔话中有话,疑惑地答道:“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阿发叔言简意赅地说:“我孙女下午从学校回来,在路上摘当泥,到现在不归,众人去搜寻,你从那边下来,发现路上有什么动静吗?”
剃头师傅若有所思地说:“不是吧,你说孙女?这个还真有点奇怪。经过大湖塘(山名)时,我见四处无人,跑到路边丛林中大便,突然从不远处的一棵当泥树下传来几声‘砰、砰、砰’的声响,我还以为是猎人打鸟的枪声,但细想觉得不对呀,那可是傍晚时分呢,何况声音没有枪声那么大,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又传来‘砰、砰、砰’的声响,吓得我半死,大便没完我就匆忙逃离。”
众人听了剃头师傅的话都面面相觑,阿发叔迫不及待地问:“师傅,你说你是在大湖塘那边大便时听到声音吗?”
剃头师傅说:“是的,从竹糊村过来,不是先上坡,然后再下坡嘛,就在下坡的第三个大转弯处,那个地方不是叫大湖塘吗?”
听到“大湖塘”这三个字时,菊妹和阿发叔都大吃一惊。菊妹的惊讶在于,下午摘当泥的地方就是大湖塘附近那几座山,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很可能就是小芬。阿发叔一脸沉默,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
突然,阿发叔回过神来,对剃头师傅说道:“帮个忙,跟我一起去找吧,发出声响的很可能就是我的孙女,她肯定是被鬼迷了,一定要尽快找到,否则回天乏术。”众人见阿发叔未卜先知似的,都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剃头师傅也非常热心,立即跟众人出发,朝大湖塘的方向去。
半个小时后,众人来到大湖塘。剃头师傅仗着人多势众,不再像之前大便时那么害怕,他带着众人来到那个大转弯处。转弯处是个稍微宽阔平坦的地方,周围放着几个比较平整的石头,可供路过的行人休息。走出大转弯,下面是一座比较陡峭的山,山上树木茂密,零零散散也有不少当泥树。剃头师傅走到大转弯处的边缘,然后指着下面,对众人说:“我刚才就是在那边大便的,声音大概从那个方向传出来。”
有人立即捏住鼻子,说道:“难怪那么臭。”有几个人笑起来。
剃头师傅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阿发叔却一言不发,此时他对臭味没有任何兴趣。他独自离开了大转弯,朝剃头师傅指的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众人停止喧闹,各人握着一把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跟着阿发叔往下走。夜,一片漆黑;山,一片寂静。剃头师傅毕竟只是说了个大概,具体位置还是无从知晓。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阿发叔似乎有具体的目的地一样,朝其中一棵当泥树走去,这棵当泥树长得尤其高大、茂密,或许这就是特征。阿发叔喃喃自语:“就是这棵,就是这棵。”
离当泥树有两三米之远,阿发叔停下脚步,轻声呼唤道:“小芬,小芬,是你吗?该回家了。”这声音从这黑夜里幽静的树林中发出,让人毛骨悚然,走在前面的几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躲。
见当泥树那边没有反应,阿发叔再次用他那苍老的声音深情地呼唤:“小芬,小芬!”当泥树似乎略微摇晃了一下,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众人屏住呼吸,神经绷得紧紧的,许久,当泥树又静止下来,没有一丝异常。
突然,阿发叔用嗔怒的声音骂道:“任何妖魔鬼怪,各归其道,不要搞我孙女,否则让你永世无法超生。”众人见他如此说话,早已吓得哆哆嗦嗦,这不是摆明跟鬼叫嚣吗?这中间也有人想跑,但是没人带头,还是勉为其难地继续待在这里。
阿发叔的这一招见效了,当泥树果然剧烈地摇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个身影从当泥树背后跳出来,站在阿发叔的面前,手中拿着一把枪,对着众人“砰砰砰”地开火。
“大家快蹲下!”后面的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七八个人立即双手抱着头部就地蹲下,手电筒光全部射向天空,地面上却是黑灯瞎火,他们并没有看到子弹打在谁的身上。
此时,唯独阿发叔没有蹲下,他箭一般地冲了过去,狠狠地在那人脸上打了一巴掌,大骂道:“你滚吧!”
蹲下去的人中有人略微抬起头,朦朦胧胧中发现阿发叔打的人竟然是小芬,这让人十分恐惧。过了一会儿,阿发叔扶住小芬,轻轻地拍着她的脸,呼唤道:“小芬,小芬,你醒醒!”
众人终于听明白了,菊妹立即站起来,跑到小芬的身边,大喊道:“小芬,小芬,我是菊妹呀!”此时的小芬好像筋疲力尽,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又闭上了。阿发叔声嘶力竭地喊道:“快过来帮忙!”于是众人上前搀扶。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没有人能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人莫名其妙地问道:“枪打在小芬身上了吗?枪呢?”
另外一人随口答道:“枪在地上。”这人真的打着手电筒在地上找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先前小芬手中握着的那把枪,然后他急急忙忙地跟着众人往回走。许久,他才觉得不对劲,枪怎么会这么轻呢,凑近一看,竟然是把纸做的枪。他忙拉住了后面的一人,问道:“怎么回事呀?纸枪也会响?”
那人回头对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鬼啊!”
这人立即大喊一声:“我的妈呀!”把纸枪抛到山下,跑到队伍中间。
在众人的帮忙下,很快地,小芬被抬上大转弯处,大转弯处的下面似乎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阿发叔声音嘶哑地说:“大家快走。”他一马当先,背起孙女就走,其他人在后面跟着。下山比上山快多了。四五十分钟后,阿发叔到家了,不过此时已是晚上10点多了。邻居家的妇女非常热心,准备姜汤呀,稀饭呀,热水呀,忙得热火朝天。安顿下来,小芬仍是昏迷不醒,额头很烫。寨子中人都出谋划策,说这种情况刻不容缓,要立即请神棍曾开来驱鬼,才能保证小芬性命无忧。可是让众人大惑不解的是,阿发叔始终没有同意众人的提议,并没有请曾开的意思,还是阿发婶打了圆场,她客气地说:“感谢大家的帮忙和关心,现在夜深人静了,另一个寨子的曾开估计早已睡觉,不好意思去打扰,明天再去请吧,小芬现在看来也暂无大碍。”左邻右舍觉得阿发婶说得有理,何况也没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道理,于是众人陆续回家。
据后来得知,最后一个人离开阿发叔家后,阿发婶立即关上门,竟然与阿发叔抱头痛哭,虽然声音压抑,比较低沉,断断续续的,但还是有人听到。夫妻对话大概如下:
发婶悲怆道:“阿发,孙女如何是好啊?”
发叔道:“明天你烧烧香,祭拜一下吧!”
发婶哽咽着说:“有用吗?明天真的不找曾开了?”
发叔叹道:“找曾开?他是什么法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不等于把当年的事情都公开了吗?”
发婶埋怨道:“阿发,有什么公开不公开的,早就有人知道了,只是别人没有在你面前说而已,你难道不考虑一下咱们的小芬吗?”
刚谈到小芬,据说睡在里屋的小芬有了反应,两人停止争辩,立即跑到床边,只见小芬微微地张开了眼睛,嘴角颤动着说:“水,水!”发婶立即倒了一杯凉开水喂她喝,阿发叔看到孙女有好起来的迹象,就对发婶说:“你在家看着她,我去找样哥商量对策。”
样哥?这就让人不懂了,不去找曾开,却去找样哥,这是为什么呢?看来阿发叔和样叔之间肯定有瓜葛。不过发叔去找样叔,像是得到了发婶的同意,于是阿发叔打开了门,身影消失在寨子中;样叔住在另一个寨子。
可是,阿发叔深夜拜访样叔,却没有取得他想要的效果。
样叔在隔壁寨子,当阿发叔敲开样叔的家门时,样叔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热情地邀请阿发叔进门。此时样叔脸比夜色还黑。估计样叔已经知道小芬出事,他心知肚明,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嘛,阿发叔深夜来访,肯定是来者不善。
阿发叔从样叔的表情中读懂了样叔的意思,故意问道:“怎么,不让我进去谈谈吗?”
样叔向周围看了一眼,开门见山道:“阿发,我看这事情还是不要疑神疑鬼好,这是意外呀。别来烦我了,我小儿子天古今年参加高考,他说考得不错,但现在他的同学都开学几个星期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被哪个学校招收,真是烦透了,这事就打住吧,快点回去,去后屋烧烧香,好不好?”说完,样叔就走进屋子,狠狠地关上门,留下了门前呆立着的阿发叔,或许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细想之后,也觉得样叔说得有道理,于是打道回府。阿发叔刚到家门口,就看到慌慌张张跑出来的阿发婶。
阿发婶焦急地说:“快,阿发,小芬刚醒过来,不过她好像还是很害怕,连我也不认得,现在一直在胡言乱语呢,我有点怕呀,你说小芬不会是疯了吧?”
阿发叔立即闪进房间,见床上躺着的小芬脸朝里面,嘴里轻声说着什么,具体说什么,无法听懂。阿发叔轻轻地拉了拉小芬的衣服,喊道:“小芬,小芬!”小芬听到之后,竟然转过身来,面容惊恐地看着阿发叔,在转身之后,她身上的口袋似乎有什么东西露了出来。阿发叔看在眼里,伸手想去拿,可是,小芬突然挣扎起来,狠狠地压住自己的口袋,战战兢兢地说:“不……可以……看,不……能……看!”
阿发叔夫妻俩非常惊讶。阿发婶连忙安慰道:“我不要你的,我不要你的!”孙女这才平静下来,然后慢慢地睡下,阿发婶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当晚阿发叔始终无法睡着,到了下半夜,叫阿发婶回去睡觉,自己看护小芬。其实,阿发叔看护小芬是有目的的,到了下半夜,听到孙女的酣睡声,于是他轻轻地把手伸向了那个鼓鼓的口袋。
小芬依然在熟睡中,毫无动静。阿发叔用双手捏住露出口袋的纸,然后轻轻地抽了出来,竟然是一封信,信封肮脏不堪,信封上的字迹工工整整,细细一看,是××学院的来信,收件人是样叔的儿子天古。
录取通知书怎么会无端出现在小芬的身上?小芬可不是我村的邮递员呀。不过在当时,凡是寄往我村的信件,都是没有邮递员送到收件人手里的,信件一般放在镇邮电局,有村民去镇上办事,都会顺便把一些信件带回来。后来,因为中学也没在镇上,一些热心的学生一般在周末会顺便去邮电局把信件拿回来。难道这封信是小芬顺便带回来的吗?但信封肮脏不堪,不像新近收到的,倒像是被搁置很久了。阿发叔仔细地看了一下邮戳,他惊呆了,此信到达我镇已一个多月了。
阿发叔拿着信件发呆,他已经猜到,这是一封录取通知书。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立即把其放在自己口袋里,他打算明天亲手交给样叔。过了一阵,阿发叔见床上的小芬仍然没有醒来,他轻轻地攀上梯子,上到棚上,去找他珍藏了十几年的东西。
棚上,寂静一片,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一个箱子面前,点燃了灯盏,把壁角上挂着的一把钥匙拿过来,打开箱子,箱子里放着一沓整齐的书本,他从中拿出一张红纸,红纸折叠整齐,显然是个封面,他打开红纸,拿出一张破烂不堪的黄色纸。轻轻地把它放在手掌上,他把灯盏拿了过来,照在纸上,认真地看纸上的文字。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逝着,不过是一张纸上的文字,用不着这样慢慢看吧?
据说,对着这张纸阿发叔竟然流下了眼泪。许久,只听到竹梯“嗞”的一声响,似乎被移动,慌忙之中,阿发叔想把纸凑近灯盏的上方点燃,可是灯罩太长,火焰无法够着纸;正在此时,他仿佛感觉到有一个白影在楼梯口出现,转眼之间不见了,一楼有人大叫道:“小芬,你在棚上吗?”
阿发叔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匆忙之中,把纸放在箱子下,用书盖住纸,然后把箱子盖住,来不及上锁就匆匆忙忙下楼,而竹梯没有被放到原来的位置。他刚刚攀在竹梯上,就摔了下来。一楼的阿发婶走上前来,大惊失色道:“哎哟,怎么是你?我以为是小芬呢!”
阿发叔听发婶如此说话,已经顾不上疼痛,从地上挣扎起来,一脸愕然地问道:“什么,小芬不见了?我刚才看到她睡得正酣,这才多久啊,怎么不见了啊?”阿发婶哭道:“都叫你好好看护她,你怎么这么粗心呀!”
阿发叔大吼道:“此事不简单,你别烦人了,深更半夜的,哭什么,找人要紧啊!”阿发叔在屋子内的各个角落找了一遍,不见小芬的踪影。阿发婶的大哭大闹,惊动了寨子中的人,很多人起床来问究竟。
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几乎神志不清的人,这深更半夜的,能跑到哪里去呢?大家都心急如焚。围在门口的人中,有人惊讶道:“哎哟,阿样叔,大半夜的,你怎么跑过来了?”
样叔没有说话,围在门口的人立即让开其通过,样叔怒气冲冲地走到阿发叔面前,不问青红皂白,指着阿发叔大声骂道:“你这个狗叼发,你究竟想怎么样?你想拆屋啊,我都说过了,这事跟我没有关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样叔上前推了一下阿发叔。
其他人见势不妙,立即拉住了样叔,劝他不要冲动,有事好好商量。阿发叔被样叔的谩骂弄得莫名其妙,何况样叔还出手推人,这是什么道理?不过阿发叔还是忍住了,问了一句:“我对你怎么了?”
样叔仍然不甘示弱,上前大吼道:“你不要装糊涂了,刚才是谁去我家拍门的?那声音啊,整个寨子的人都听见了,还敢发出‘砰砰砰’的开枪声音!别以为你跑得快我就不知道是你。”
阿发叔说话了:“样哥,你错怪我了,我今晚就没有出去过,哦,不对,第一次去你那里回来后,我就一直待在屋子照顾小芬,不是我做的。”阿发婶也申辩道,肯定不是阿发,他刚刚从棚上下来。听阿发婶这么一说,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一番,样叔似乎泄气了。突然,阿发婶大叫道:“肯定是小芬,肯定是小芬,一定是她跑出去了。”
样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砰砰砰”的枪声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看得出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此时,样叔不再说话,心里有些害怕。众人认为小芬应该在样叔寨子附近,于是准备去找。可是,刚要出发时,楼上却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一步一步,非常缓慢,现场立即沉寂下来。阿发叔走到楼梯口,仰望着楼梯,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是谁?”
棚上没有了响声,灯盏火发出的亮光立即消失了,显然灯盏火被吹灭了。阿发叔又喊了一句:“是谁呀?小芬吗?”
“是!”这一声回答十分清晰,确实是小芬的声音,这让阿发婶破涕为笑,她对众人说:“是小芬,是小芬,阿发,快架好梯子。”阿发叔立即把梯子架到棚口,顺着梯子攀爬了几级。还没有到达棚口,一张纸飘了下来,纸张不偏不倚落在一个叫矮虫的邻居脚上。此时,阿发叔已经上到楼梯之上,大喊道:“小芬,小芬,果然是你呀!”
矮虫顺手捡起这张纸,纸皱巴巴的,看不清楚,可是,一个名字却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轻声地念出来:“曾统,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呀?”旁边的一人稍微年长一些,他听到这个名字便大声说道:“曾统?不就是你的那个叔叔吗?”
矮虫犹豫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嚷道:“啊,我死去的叔叔?怎么这纸上有他的名字呀?我要好好看看。”他一字一字地细看了起来。这却惹怒了他身边的样叔,样叔立刻从人群中站了出来,一声不吭地跑到矮虫旁边,伸手去夺矮虫手中的纸。矮虫个子虽然矮小,但身手非常敏捷,他转过身,用手臂挡住了样叔的抢夺。矮虫大叫道:“样叔,你想干什么?”
样叔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矮虫手中的纸张,正在此时,棚口传来了小芬发出的诡异的“呯呯呯”的声音,只见小芬快速地沿着梯子攀爬下来,动作非常顺畅,紧接着阿发叔也爬了下来。此时,样叔仍盯着矮虫手中的纸,似乎在寻找对矮虫下手的机会,就在他想再次扑上去抢纸的时候,阿发叔走了过去,把那封装着录取通知书的信件递给样叔。样叔在一刹那还没有明白过来,一会儿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信封,见到了那份久违的通知书。
样叔惊呆了,他质问阿发叔:“怎么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在你身上?你怎么搞的?”
阿发叔平静地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是我孙女带回来的,估计是从大湖塘带回来的。”此时不仅是样叔,在场的邻居们听了都瞠目结舌,不明就里。阿发叔叫发婶把小芬带到里屋休息,然后缓缓地坐在家中的长凳之上,沉默了一会儿,如释重负地对众人说道:“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十几年了,我今天要把它吐出来,即使以后遭到天打雷劈,我也无怨无悔。”说着,他望了望站在旁边的样叔,样叔虽有为难之色,但也并没有阻止阿发叔。
众人惊呆了,个个睡意全无,都洗耳恭听,都不再理会明天要去种番薯或是挖芋头。阿发叔叫矮虫把纸给他,矮虫极为乐意地拿了过来。阿发叔指着纸,开始娓娓道来,讲出了我村一大冤案的真相。
二十多年前,大家知道那是一段风雨如晦的岁月。一个叫曾统的人出场了,虽然他的戏份很少,但通过我的剪辑,却精彩呈现。那年曾统二十多岁,矮小、未婚、木讷。一天上午,他去干农活,挑着尿桶经过老寨子,寨子门口旁边的人个个脸色阴郁,交头接耳,很多路过的人都驻足观望,原来,寨子门口边的墙壁上贴有一张大布告,上面有我村反革命人员的名字,这些名字中说不定有自己的家人或者亲戚,所以观望的人都特别小心翼翼,没人敢高声诵读。根据曾统的行为来分析,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曾统识字不多;第二,站在门口边的虽都是村中之人,但有人心怀鬼胎。
曾统望了望那张布告,然后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群,疑惑地问道:“这上面写着什么呀?”
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相反地,听曾统如此发问,众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部分人员还特地移动脚步远离曾统。曾统好奇心极强,见众人避而不谈,他突然语出惊人,竟然很天真地问:“这上面是不是×××一家呀?”
这是非常关键的一句话,也是最终让他丧命的一句话。如果曾统活在今天,说这句话也无需大惊小怪,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是个愤青;二是他有幽默细胞。仅此而已,跟他的政治立场毫无关联。可惜的是他生错了年代,最致命的一点是,他在村中树敌过多,其中,当时把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就是站在不远处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叔。曾统和样叔之间的仇恨是如何形成的呢?据村中一位老人讲,是由一些极为琐碎的事情演变而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祸从口出!虎视眈眈的样叔立刻牢牢抓住曾统的这个“把柄”,结果小事化大,大事化重,添油加醋,折腾来折腾去,曾统最后被当成反革命人员,自己的名字也被写上了报告,等待着上面的批复。在批复前,曾统整天不是挂尿桶,就是挨板砖,身心健康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受尽几个月的煎熬之后,最后上面文件批了下来,结果让人大开眼界:枪毙!
什么?枪毙?没错,这是有人要的结果!黑白颠倒的世界,一句话可以让一个人被枪毙,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了。枪毙的执行时间定在两个月后的初一,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曾统由原来的恐惧变得坦然,他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怪自己轻浮不谨慎。曾统的家人也无能为力,毕竟在人人自危的年代,不拖他的家人下水就算对他家的恩典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死亡的日期也悄然来临!可是,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政府还是发现了曾统罪不至死,在关键时刻为曾统平反了,并发出了取消枪毙曾统的决定的文件,文件发出的时间是执行枪毙日期的前7天,于是这封决定曾统生死的文件在飞速地传递着。想来大家都期待电视剧里熟悉的一幕可以在曾统临刑前出现:犯人跪地,刀即将砍下去,或枪已瞄准,即将打响,突然,不远处马蹄声呼啸而来,大老远有人喊道“刀(枪)下留人”,于是犯人被解救了。
可是,这是电视剧,喊“枪下留人”的是演员,曾统却没有幸运地成为那饰演犯人的演员。文件发出了,估计一步步下来,这里留一天,那里待一天是难免的,而最后落在了我村邮递员阿发叔的手上。当时年纪轻轻的阿发叔负责我镇所有信件的送递工作,他应该不知道那是一封如此重要的信件,他带着一大沓信件从镇中心下来时,在半路上遇到正在干活的样叔。此时样叔应该不知道曾统被赦免的消息,毕竟那是密件,所以这里遇到阿发叔应是巧合。见到阿发叔,样叔热情洋溢地问阿发叔有没有他的信件,阿发叔查看了一下信件说没有。于是,两人一起停下来抽烟,结伴回来,阿发叔说要去村头送信件,为节约时间,他把样叔附近几个寨子的信件给了样叔,样叔乐于助人,二话没说,就接了一沓信件。那封重要信件也在其中。当时村中组织领头的跟样叔住同一个寨子。
邮递员失职了,漏洞随之出现,这封重要信件被样叔藏了起来。曾统被枪毙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样叔偷偷地把这封重要信件还给阿发叔,并且装作无辜地告诉阿发叔,他忘记拿给村中组织了。阿发叔知道信件内容之后,脸色大变,说要立即把信件送给领头的。但是……样叔友情提醒了阿发叔,说出了利害之处,因为阿发叔是负有很大责任的,如果让死者家属知道了,那不是要闹翻天,既然枪毙了,那就算了吧。阿发叔经过了激烈而又痛苦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同意了样叔的建议,良心不安的阿发叔终究还是把这封赦免曾统罪名的信件留了下来,或许他担心有一天会东窗事发吧,从本质上讲,阿发叔还是有良心的。
曾统被枪毙的那一天,我镇被枪毙的人据说共有8个,犯人被押向大湖塘枪决。一些大胆的人跑去看,毫无疑问,样叔是大胆的,他也观看了那血腥的一幕。
大转弯处,犯人跪地,一枪倒下一个,尸体滚到了下面的当泥树下。最后一个是曾统,“砰”,第一声枪响,他倒下了,没有正中要害,估计曾统死不瞑目,怨气太重,他艰难地爬了起来,“砰”,第二声,曾统彻底倒地,手在颤抖,头微微抬起,接着,“砰”,第三声枪响,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
大湖塘是我村的地界。后来,曾统的家属就把曾统埋在大湖塘附近—一棵当泥树的旁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再后来,小芬身体逐渐好转。在去中学的路上,她总会在路过大湖塘的大转弯处向下望,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默哀。而样叔,领到儿子那封迟来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带儿子去湖南某学院报到,由于错过报到日期太久,被该学院拒之门外,只能郁闷地回来。回来时,在火车站附近他还遭遇了一场打劫,真是祸不单行。而这些仅仅是开始。此后,他儿子出外打工,一年后,儿子出事。此后十年,样叔因为儿子的事情而忧愁痛苦最后黯然辞世。虽说样叔在曾统这事上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但他确实是一个伟大的父亲。